夜里宋宜睡得并不安稳,她没有梦到前一晚的事,也没有再回忆起最后那人去而复返时她心底一瞬间涌起的恐惧与包围浑身的透骨寒凉,甚至没有想起沈度,但她又?做了那个相同的梦。
雪地红梅,半樽碎玉。
当红梅上的积雪再次向她兜头砸下的时候,她如往常一般毫无例外地醒转了过来。这次她没有强迫自?己再度睡去,而是起了身,披了件单衣到了院里。灵芝这丫头昨晚一夜没睡,这下累着了,并未觉察到她的动?静。护卫远远看?着她,见她没有吩咐,也不敢靠近。
她一人走到院中,打量了一遍院里这些并排排列着的品种珍贵的梅树,其中留有一处缺口。当年皇帝亲为靖安侯说?话,为她定下那门亲事,相伴几年的万人之?上的东宫殿下却不敢站出来为她说?上一句话,她一怒之?下命人斫了刘昶为她移植的那株洒金跳枝梅。这之?后,这里便永久留下了一个空位。
她依稀还能记得那株跳枝梅开的是重?瓣梅花,一树之?上,红、白两?色相间。
除此之?外,她只?在恩平侯府上见过第二株。
恩平侯府啊,她想起沈度,微微叹了口气?,又?回头注视了一眼飞檐下那盏新换上的绘着海棠的灯笼。
她禁不住想,她到底是什么时候喜欢上了梅与玉,是附庸风雅,还是冥冥中受了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的影响。毕竟,这些东西,她幼时不甚感?兴趣。
初夏时节,夜风仍带着几分凉意,她裹紧了衣服,才仰头去看?天际。今夜无月,天际暗无星子,整块天幕是静止的,但虫鸣不绝于耳,墙外更?夫的梆子声清脆有力,于万籁俱寂中又?添一分热闹。
她在庭中枯立了许久,提步往宋珏院中走。
宋嘉平夜里是不喜人打扰的,昨夜又?未曾休息,她不敢这个点去叨扰他,只?得退而求其次。她到宋珏院中时,护卫犹豫了下,并不敢拦这位素来在府中横着走的人,随意盘问了几句,将她放了进去。
已到后半夜了,院中的灯却并未全部熄灭,但她也不是来找宋珏的,干脆视而不见,悄悄溜进了他的书房。
宋珏自?幼不肯同宋嘉平学上一招半式,大半数时间都花在读书上,藏书自?然是府上最丰富的。但她这次的目标不是她平素爱偷偷摸摸拿来打发时间的志异话本,而是径直走向了本朝史册。
今上登位以来,起居郎留下的东西并不多?,后来甚至干脆裁撤了起居郎一职,但朝中大事,太史令却并未松懈,翰林院也曾奉命参与编修,是以史料还不算匮乏。但她翻了许久,如何也找不到她想要的东西,好半晌才在角落里找着一本野史,还没来得及翻开确认,书房的门就被轻轻推开了。
宋珏站在门口,目光扫过来:“我还以为我这院里进了贼。”
宋宜被抓了现行也不理亏,冲他一笑:“那不也是爱书贼么,大哥别太小气?。”
夜闯他这儿,倒敢编排起他的不是来,宋珏默默看?她一眼,她只?觉发梢好似要结冰,干笑了两?声,假装嘘寒问暖:“大哥这么晚了还没睡?”
宋珏学她干笑了声,吓得她一哆嗦,才道:“孩子夜里睡不踏实,你大嫂白日里累,晚间我便起来帮着照看?些。”
毕竟是这对年轻夫妇的第一个孩子,又?早产了些时日,凡事不放心下人来做,经常亲自?上阵,但又?事事不会,闹了不少笑话。宋宜偶尔听丫鬟闲聊时提起过,如今看?来所?言非虚。
她想了想,没想到什么好的措辞,只?好随口道了句:“大哥辛苦,早些休息吧。”
“不辛苦。”宋珏一本正经地道,“既然你自?己送上门来,那过来,我有话同你说?。”
宋宜看?了眼手?中这本厚厚的册子,虽还不确定是否有她想知道的东西,但也没舍得放下,讨好地冲他一笑,宋珏看?穿她的小把戏,冷冷道:“送你了。下次想要什么,直接让下面人过来取便是。偷偷摸摸的,像什么样子。”
宋宜心满意足应下,随他到了院中。她哥讲规矩这点她是清楚的,书房关门闭户,院里有守卫,就算只?是随意闲聊几句,毕竟是夜里,他自?然也要选后者的。
宋珏默了很久,问:“你待沈度,是认真的?”
宋宜一怔,他向来是不过问这些事的,吏部差事繁忙,他时常忙到连轴转,能分点时间给妻儿已是很不容易,如今竟然得了闲关注到她这点破事上来。好半晌,她才迎上他的目光:“是。”
多?的字她一个不肯多?说?,但能从语气?里听出来她的坚定。
宋珏再度沉默下来,好半晌才问:“你常在深闺,也没见过什么好儿郎,别一时见个还过得去的便被迷了眼,你确定你对他当真是……而不仅仅是欣赏么?”
宋宜清了清嗓子:“哥,我不傻,你不用多?说?了。”
见他不说?话,她知他终究还是不认可沈度,心情低落下来,轻声开口:“大哥若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
“等等,”宋珏在身后唤住她,见她转身才接道,“你这样的身份,若是嫁他,连下嫁二字都担不起,简直是在作践你自?己。”
宋宜听他用词如此难听,低头看?了那卷册子一眼:“那大哥当日如何看?得上大嫂呢?大哥这样的身份,娶个郡主县主又?有何难?若是向圣上提一提,六公主兴许也不是难事,本朝又?没有驸马不得入朝为官的先例。”
宋珏听出她话中的挤兑之?意来,并不生气?,反而很认真地劝道:“你大嫂好歹是梅夫子的千金,家世不算上乘但也不算不入流,家教又?好,有何不好的?尚公主,说?得好听,叫爹每次见着她也要给她行礼么?”
他几乎从未说?过这般大不敬的话,她微微怔了怔,又?听他道:“但沈度不同,不说?身份低微,光说?来历背景,你当真对他知根知底么?他对你,又?当真没有保留么?”
宋宜没来由地笑了笑:“我不在乎。总之?大哥就是不同意?”
宋珏颔首:“别说?哥无情,但我实在不放心你嫁给这么个人。他在兖州,除了乡试,半点蛛丝马迹都查不出来。入京之?后不直接参加会试,反倒莫名其妙到国子监待了大半年;本朝阁臣十之?八|九出自?翰林,进士及第,好好的七品翰林院编修开篇,前途大好,却非要自?请降职去做个御史,行事实在匪夷所?思。虽然我没查出东西来,但你若非要说?他没有问题,哥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