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曼没想到竟是这样的回答,不过更是让她肯定了自己的想法,果然在京里还是有亲戚的,只是隔得?久远了,不来往罢了,这也恰恰说明,当初他?那一脉迁出京城应是为了避祸。
就正如父亲和她往后要走的路一样,没准许多许多年之后,她的子孙也会来京中考取功名……
这般想着,她倒是觉得?自己与他竟是有些同病相怜,不由心下更觉得?亲近了几分。
只是好好的气氛一下子就徒惹了感伤,萧曼正思忖着要不要说点别的缓一缓气氛,就看他?忽然侧了个身,往树下又走近一步,抬起手来揪下一截未落的花枝。
“验官经手过各种尸首,那么验官也见?过多?少种被火烧过的尸首?”
她听得浑身一震,怎么也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
这种她见得?多?了,被活活烧死的,死后被烧的,其中被勒死和被器具杀死又不一样,年轻力壮和老?弱病残也不一样,就连在哪被烧的也是不一样……
只是现下他?突然说起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
萧曼忆起他手臂上?那块烧伤的印痕,猛然间倒是想起了一种可能,当下不由望着他?双目圆睁,心中也是一阵悸悸,会是她想的那样么……
秦恪倒像是没有让她接话的意思,手中捏着那枝花捻动,淡淡的胭脂粉打着涡旋,蕊瓣本来各自鲜明的颜色搅混在一起,渐渐有些不分彼此。
“验官见?过从火场死里逃生的人么?”
他?唇角浅浅挑起,望着她的眸依然含着和风如煦的笑:“我那时还小,大约也就五岁的样儿吧,我闹着母亲带我去别院看梅树,就在她在给我备案子画具的时候,忽然来了一伙人,将我们都绑了,没有要赎金,也没有说别的,直接就丢进了柴房,门窗都被钉了木板……”
“后来呢?官府抓住凶手了么?”萧曼听得整个人都止不住发颤。
“后来,一把火全都烧了。”
秦恪手上?一停,那枝花蓦然顿住,一片叶瓣像是禁不住这收势,登时落了下来。
“那你……”
“嗯,母亲护着我,活生生被带火的横梁砸死了,我倒是命大,被赶来的父亲救了。后来报了官,无论我说什么,他?们都说是一场意外,毕竟我年幼,没人将我的话当真,结果,这案子就这样了结了,没有凶手,只是一个意外。”
说到这里,他?声音又沉了下去,眼望着前方,恍然就像当时那样无助和失望。
萧曼只觉胸口揪蹙得?疼,眼眶也有些酸涩,咬唇勉强忍住,凑上?前去,纤纤的手轻抚在他臂上?。
那臂似也是凉的,隔着衣料觉不出温度。
却能感到他身上似有似无的轻颤。
有些悲苦伤痛总是刻骨铭心的,纵然去日已远,也不会被时光冲淡,只会在记忆中沉酵的越来越浓。
她是个疾恶如仇的人,最看不惯这样的冤案,当下也是难受得锥心刺骨,真是恨不得?立刻去给他?翻案。
“你……你别难过,只要案宗还在,就可以翻案的。”
萧曼不知该怎么安慰他才好,可又不能不开口,勉强说出这两句话,又觉肤浅至极,心下不免有些急。
不知怎么的,她忽然间很想告诉他?,就算别人不接着案子,他?父亲也会接。
可外省十多?年前的一件案子,父亲有权力去翻案么?
她不知道,所以也不敢给他?一个假的希望,让他回头更难受。
清风徐徐,在树杈间拂窜出窸窣的沙响,一促一促流进耳中,撩动着心弦。
秦恪半真半假说完了这些,胸中竟莫名平静了下来,不也不是从前那般只要一想起就如怒涛拍岸,难以遏止。
他?叹了口气,察觉到臂上?轻柔的摩挲,鼻间更是闻到一股淡淡的药香,不同于之前的药香,但这味道也挺怡神静心。
再瞧她,竟是比自个儿还入了故事,入了情。
“验官说得是,若小生能够考中,将来无论在哪里为官,都会像令尊萧寺卿那样,将天道公义放在心上?,绝不会做一件违背良知的事。”
他?这番话说得义正言辞,她都觉胸中那股劲儿也变得?澎湃激荡。
萧曼从不怀疑这些,刚想开口附和一番,就觉眼前一晃,那纤长的手指就已经抚上?了她的侧颊。
“验官,这里落了花瓣。”
秦恪顿了下手,然后轻轻抚蹭过去,似乎真从鬓边拂落下花瓣来。
萧曼整个人都是懵的,花瓣落在自己鬓边,他?却偏要从脸颊蹭过去,这可以说是逾礼至极,这样也就罢了,拂落了花瓣,他?居然还没停手,还顺便帮她撩了鬓边的散发。
按她的脾气,本该扭头走开,若不然也该将他?的手打落,可她却没有半分厌恶的感觉,甚至连脚都没有挪动半分,自己都闹不清这究竟是为什么。
“敬忱兄!”
背后忽然响起的声音也是满含着惊讶。
萧曼不由松了口气,但却没有转身去看,只垂着头全然不想叫人瞧见自己。
“巧了,居然在这儿遇到龙川兄。”
秦恪脸上又是惯常那云淡风轻的样子,望着正朝这边走来的周邦烨,眼中也是波澜不兴,没有半分异样。
周邦烨冲他眨眼笑道:“可是打扰了敬忱兄?”
“方才大家还在说为何秦兄不与咱们一同出来游玩,原来……嘿嘿,佳人有约啊,那怪不得?了。”同行的士子忍不住打趣。
“诸位年兄说笑了。”秦恪微微一笑,侧身站了站,将她大半都挡住了。
“既是你的同窗来了,那我就回去了。”萧曼砰跳的心慢慢定了下来,丢下这话,便快步走了。
秦恪望着那翩跹的裙摆,对着周邦烨一拱手,还不等他?开口,周邦烨就挤眉弄眼道:“我们懂,敬忱兄快去!”
秦恪淡淡应声间就已转了身。
自己前脚走,他?后脚就追来了,身后隐约还能听见那些人的哄笑,萧曼不由脸上更热了。
自小到大,她还从未经历过这般窘境,当下有些急得跺脚:“你自与他?们一处便是了,又来寻我做什么,这会子可好了,让他们瞧了咱们的笑话。”秦恪哑然失笑,温声道:“今日也是小生邀验官出游的,哪有丢下验官同他?们一处的道理。再者,考试在即,小生怕是有些日子不能见验官了……”
他?这话说得期期艾艾,就像是将要分别的有情人。
萧曼不由自主双颊又热起来,垂着眸,低声道:“你……你在书院安心用功,往后会每间隔三日过去给你换药。”
说完这些,也不敢抬眼去看他?。
可就算不看,她也能想见这书呆子是何表情。
“那小生便在书院静候验官。”
秦恪倒也并不是说着哄人的,自从这日之后,他?就真的在书院闭门不出,专心用功,萧曼自然也是每三日去一趟书院给他?换药。
如此这般,日子过得?也是极快,转眼就到了考期。
说起来,今年看守考场的责任落在了大理寺,萧曼得了这信儿的时候甭提有多?高兴了,软磨硬泡之下才让父亲同意她乔装去看守考场。
萧用霖看女儿穿着公服,还有模有样地在腰间挂了把雁翎刀,满脸的跃跃欲试和迫不及待,忽然间有些头疼。
他?揉了揉眉心,长吁一口气,才温声道:“曼儿,把刀摘下来。”
正美滋滋对镜欣赏自己飒爽英姿的萧曼,闻言当即愣住:“不都要带刀么,单单只我不带的话,岂不是要露馅了。”
“只有子钦才有资格在那儿带刀。”
是这样么?
她下意识就朝一旁的秋子钦望过去,见?他?冲自己也点点头,心下难免有些失望。
好么,她连带刀的资格都没有。
在刀上?抚了两下之后才不舍地摘下来。
到了考试的这一天,刚过子时,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她就被小婢给拉扯起了身,闭着眼吃了些东西,换好了公服,提着灯笼就跟着秋子钦去了贡院。
贡院也在内街,离大理寺并不算远。
两人很快就到贡院,此刻门口的那片空地上已经聚集了许多人,而且还有不少人陆陆续续正提着灯笼、考篮快步赶过来。
原本还有些倦意的萧曼,此刻终于醒了神?,略略一瞧,怕是有上?千人了,笼烛连绵,将这地方照得亮如白昼,却又偏生沉寂寂的,不见?半点喧闹,莫名叫她也紧张了起来。
萧曼看那乌压压的人群,不由颦了颦眉,也不知那个书呆子来了没。
“曼娘,等会子你就跟在我身边。”
正四处张望的时候,一只手轻轻搭在了她肩上,倒是让她吓了一跳,扭头见?是秋子钦,这才长吁了一口气。
“知道了,哥,放心吧。”
等到了丑时,贡院的大门打开,便有院兵上前将围拥在前面的人群驱散了十余丈,然后各地参加考试的士子依照乡试时的省份名字在门前排列开来。
身为应天府头名解元,秦恪在南榜这边是排第一个。
萧曼听到侍监试官唱到他的名字时,莫名就生出与有荣焉的感觉。
她一眼就看到了他?,有心想要和他?打个招呼,怎奈一直都找不到机会,只能站在一旁瞧着他?。
丑时三刻,各省参试者已经都点视完毕,礼炮齐鸣之后,包括萧曼在内的数百名锦衣校尉就上前按批次顺序搜身。
“嗯……曼娘,你要不要先避一避,等开考了再过来?”
秋子钦面带异色地小声提醒她。
“等一等,我去找个人。”
萧曼此刻正高兴终于有机会去找秦恪了,哪里还会去细想这些话,真要等开考之后她再来,更是见不着他?了,总不能她到时候也去里面巡视吧,果真那样的话,会不会影响到考试?
思来想去,她还是觉得?在他考前见?一见?,说说话便是最合适的。
就在这时,见?有人已经走到了秦恪面前,她当下就奔过去,压粗了嗓门喊道:“慢着,这个我来!”
正准备解袍子的秦恪闻言也是一愣,转过头,就看她朝自己这边奔来。
这丫头……当真不知道现下是个什么局面么?
秦恪头一回有些哭笑不得?,更是万万没想到考前她居然还给自己来个这么大的惊喜。
见?秦恪果然满脸的诧异,萧曼不由格外得?意,她清了清嗓子,端着架子站到他面前,装模作样地翻看了一下他?随身的考篮,然后点点头,正要说“可以了”,却见他?竟然已经解开了腰间的系带,将外头的襕衫都脱去了。
这……这……
萧曼傻了眼,下意识就想转头。
就在这时,秦恪低声开了口:“验官莫要四处张望。”
她一愣,将要扭头的脖子一僵,此刻旁边正在搜检别人的校尉正粗着嗓子催促:“快,快,里衣、裤子、鞋袜都得……”
后头跟着那个字让她脑子轰然炸开,这才想起秋子钦刚才的话。
可现在可怎么好?
这叫她往后该怎么见?人……
秦恪心中暗叹,就知道这丫头什么都不知道,只顾瞧自己就跑过来了,不过,检查他的人是她总是比别人好。
他?淡定自若地依照规矩除了身上的衣物,萧曼垂着眼,只敢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头都要急哭了,只盼着他?赶紧把衣物都穿好。
直到她觉得?自己都要被风吹木了,才听耳边秦恪低声道:“验官,好了。”
她悄悄瞄了他?的脚,见?鞋袜确实穿上了,终是松了口气,这才敢抬眼看他?。
可一抬眼就撞进他?含笑的眸子里:“验官,小生定会全力以赴,当真夺下今科状元……”
“你快些进去吧!”
萧曼不等他?说完就推着他?进去了,她后面要说的话,她一个字都不敢听。
好容易将他?送进考棚,萧曼这会子自然是不能在此处逗留了,当下就灰溜溜地躲开了。
他?这一进去再出来便要三天,萧曼自然也不会真在贡院外守三天。
她只在外头张望了片刻,就一个人踏着夜色默默回家去了。
倚在阁楼上,仰头望着夜空,脑子里想的却是她和秦恪之间的事,虽然他明明白白向她剖明了心迹,但是因着和表兄的亲事,她却没有明确回应过。
仔细想想,自己这般行径确实太不厚道了。
但是她和他?真能走到一块去么?
想起那个梦,她这会子真有些看不清前路了,该怎么好?叹口气,目光微转,瞥见书案上?的那颗头骨,当下有了主意。
她走过去拿起那颗头骨,闭着眼睛心里默念:“牙是单数就答应了,双数的话……就再也不见?他??”
打定主意了,深吸一口气之后,便认真数了起来。
但过了一会儿,她又改口:“单数的话,考完了去见他?,双数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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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沉沉,烛影轻摇,偶尔忽的一颤,发出两下“噼啪”脆响,第三场考的是策问,秦恪写完的时候,那支蜡烛还剩半寸来高,离天明尚有几个时辰,他?倒也爽快,直接就交卷出来了。
本可以回书院或者是醉仙楼,但转念又想,那丫头指不定到时候会来等自己,若现下自己回去了,岂不是让她白跑一趟?
这般想着,他?不禁眉眼含笑,仿佛天地间所有的一切都变得生动起来。
只是三日不曾梳洗打理,这会子蓬头垢面的模样定不会好看,那丫头定也不会欢喜。这般想着,他?决心先去一趟醉仙楼。
沐浴更衣,修了面,对镜照了照,已然恢复了原先的模样,这才觉满意,看看时辰,贡院那边应该到时间了,于是又返了回去。
他?悄然到贡院前,没多久,几乎所有的考生都出来了,他?也夹在其中,假装刚出来。
与别人不同,他?此刻光彩照人,引得?众人纷纷侧目,更有熟稔的会上?前询问,同时在里头待了三日,偏偏只有他?一人还如进考场前那般。
秦恪笑而不语,目光却在人群中搜寻着那个娇俏的身影,似乎也期待她看到自己时,那双眸会如星河般璀璨。
可一直等到场间的人都散了,还是没见?她来。
笑意从眼中散尽,秦恪脸色也渐渐沉了下去,她为何不来?
“秦解元。”
忽然有人在背后喊住了他?,转身看时,竟是秋子钦,他?的目光落在对方手里拎的罐子上?。
那个罐子他?见?过,是那丫头装药的,现下这是……
他?忽然想起一个可能,就是那丫头面皮薄害羞了,这阵子都没缓过来,可也不至于一下子就给自己这么一大罐药吧。
啧,这一受刺激就将自个儿缩在窝里不见?人的毛病,不好。
“差官寻我?”
“嗯。”秋子钦点点头,上?前两步,果然将手里的药罐子递给他?,“这是给秦解元的药,三日一换,这些能用两月。”
秦恪并没有伸手去接那药罐子,而是神色淡淡地望着秋子钦:“这是验官的意思么?”
秋子钦没有回答,只是将药罐子又往前递了递。
秦恪一笑:“劳烦差官帮我带句话,就说我在梅林等她。”说完,看也不看那罐药,转身径直就走了。
秋子钦望他?背影在视线中消失,才垂下眼,望着手里的那药罐,似是疑惑不解,又似在沉思。
但终像是想明白了什么,还是决定将秦恪的话带给她。
萧曼皱着眉听完,看着原封不动被带回来的那罐药,更是愁得?不行:“哥,你怎么没硬塞给他?啊,塞给他?,他?还能砸了不成……要不然,哥,你再帮我跑一趟,就丢他?屋里!”
连说的话都在预料中,秋子钦脸上不由抽了抽,半晌才说道:“我觉得?就是放他屋里,他?也不会用。”
“……”
那书呆子是什么脾气,萧曼自然也是知道,看着温温柔柔很好说话,其实倔得?不行,可现下去相见实在太尴尬了,她还没准备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