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秦恪还在琢磨着要不要去找萧曼套个消息,看看昨儿夜里秋子钦是不是瞧见了自己,就听一串脚步声正从长廊那边传来。
纤长的手指轻轻挑开窗扇,透过窄窄的缝隙就看见?山长引着衙差正朝这边来。
他?不急不缓地坐回到书案前,随手拿了本书就装起刻苦来。
很快,房门就被人“咚咚咚”一阵狂敲。
“秦解元可在啊?”粗犷的声音也绕梁不散。
秦恪搁下书,上?前开了门,还不等他?看清那两个衙差的样貌,他?们就恭敬地躬身行了里。
“小人是奉命来给秦解元送考凭的,解元公请收好。”
说着,其中一人就双手捧到了他?面前。
果然这皇帝开了金口的就是不一般,他?伸手接过,也含笑道了谢。
山长捋须长舒口气:“就说他?们弄错了,敬忱这般才学又怎会是假的应天府解元,现下终于是云开雾散了,诸事都已齐备,只须安心等待下月春闱开试即可。”
“可不是,东阳书院,今年一准又要声名大噪了!”衙差也不忘吹捧起来。秦恪又谦了两句,送走衙差也山长后,又被周邦烨相邀去城中尽心玩乐一番,说是顺便预祝本次会试得?中。
秦恪对这些纨绔子弟口中的玩乐并不感兴趣,也没心思和闲工夫同他?们去厮混,当下就借故推脱,随后出门去寻了萧曼。
马车经过汴河的时候,他?不经意间望了一眼,想起她与姓骆的在那处的种种纠缠,眉梢不由挑起,眸色也沉沉,当下对赶车的长随吩咐了两句。
这一回他?并没进萧府,而是在外头一直等到萧曼出来。
萧曼倒是吃了一惊,昨个儿才见?的人,怎么今天又跑来了,还说什么在外头等自己。
虽然猜不透,但还是强抑着要从腔子里跳出来的心,挑了身衫裙,然后坐到了梳妆台前。
柔顺的青丝如瀑一般在肩上披散开来,铜镜里的自己,怎么瞧怎么好看,让小婢替自己梳了头,唇上?轻点了些胭脂便出了阁楼。
似乎自己除了初见?时,为了行事方便都是做男子装扮,她心中忽然起了些兴致,今日这般模样会不会吓他?一跳?
也不知怎的,越是这般想着,心里头就更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他。
眼见着就到大门了,脚步却又莫名缓了下来,耳边仿佛都能听见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
也不知是不是这女儿家的打扮让她变得束手束脚,现下只觉连挪步都显得奇怪。
从边上?绕上?去,后背靠在门上。
他?……就在门的那一边吧?
这般想着,她悄悄侧身探出头,正朝外头张望的时候,秦恪正好也朝她那边望过来。
两下里更是让她连脸颊都热起来了,用手在面前扇了两下,自觉好些了,这才从门后头转出来。
他?眼中盈着浅浅的笑,但是眸色却像夜一样深,全然不知在想什么。
萧曼忍不住想,是不是这胭脂色的马面裙太过明艳了?
虽然他似乎喜欢素净的调调,但是她就是喜爱这明艳的颜色。
“这颜色很适合验官。”
他?的声音戳入耳中,萧曼不由一诧,更是惊喜。
只是这话,自己该如何回应呢?
总不能大咧咧地说自己也是这般认为的吧?
“验官,我拿到考凭了。”
秦恪很快转了话题,萧曼先愣了下,旋即也高兴起来,心里正琢磨着吉祥话,就听他又道:“今日天气甚好,我路上买了两只纸鸢……”
纸鸢?
惊疑间,果然就看他?从车里拿出一青一红两只纸鸢。
“若不然咱们去汴河那边?”
萧曼记得?,小时候每逢这个季节,汴河那边都是踏青放风筝的人,她儿时整日里跟在母亲身边研习,只能瞧着别人玩,然后暗地里艳羡一番。
如今可好,小时候远远看着的,只在心里想的东西,大了居然能碰着了?
这么一想,心下豁然开朗,她索性也放开心怀,跟他?一起玩耍。
来到汴河边,她就迫不及待接过秦恪递过来的线,也不知他是怎么弄的,那只纸鸢此刻早已远远飞上?了青天。
忽然间它摇摇欲坠,怕是要掉下来了吧!
萧曼有些慌了神?,正想收线把它?拉拽回来,他?的手就搭在她紧拽着线绳的手上?,她惊得?差点扔掉手里的线绳。
“别收,继续放,它?还能飞得?更高。”
是这样么?
她疑惑地望向他?,他?一笑,也没再说话,更是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开始放线绳。
果然,那红色的纸鸢就像得了神?助一样扶摇直上,然后稳稳高悬在半空里,从下面瞧只有半掌大小的一片,隐隐还能听到上面的竹笛唿哨有声,恍若真的鸟禽在啾啾而鸣,愈发显得精巧可爱。
这么瞧了一会儿,胸中不自禁地又通畅了两分。
秦恪看她这般,只挑唇一笑。
他?也没想到,误打误撞之下,竟投了这丫头的喜好。
仰头望着这天,风筝总归是风筝,看着飞得?高,可线还是攥在别人手里,终究逃不开束缚,就连这翱翔的自由也是虚假的,等这股高兴劲儿过了,便也飞不得?了,依旧锁在房中与尘灰作伴。
如此想来,倒是十分悲哀。
“哎哎,你的纸鸢要掉下来了!”
忽然间,萧曼的一声惊叫将走神的他?拉扯了回来。
果然,他?手里头的那只青色的纸鸢竟越放越低,这会子已从半空间坠了一半,而且还在往下沉。
他?倒是不慌不忙,只是瞧那丫头抿唇皱眉,一脸焦急的样儿,反倒是比这纸鸢还有意思。
秦恪心思一转,握着线绳并没有动,而是等那风筝眼见着就要坠落的时候,才拉扯着引了下,没多久,那青鸢便徐徐上?升,也爬到了空中高处。
这一下子,可算得?上?“惊心动魄”,萧曼瞧得过瘾,自然是忍不住将他?夸出花来。
也不知是不是风忽然变大的关系,挨得很近的两只纸鸢不再悬停得?稳稳当当,而是忽左忽右,摇摆翩跹,遥相呼应,连抖颤的样儿都是出奇的一致,瞧着还真像一对相伴相飞的鸟。
她偷眼瞧了瞧一旁的秦恪,只觉那牵在手里的线绳,这会子紧紧缠在怦然乱跳的心上?,攥着线绳的指尖也轻颤起来。
“那两只纸鸢飞得?好高啊,就像是一对儿,分也分不开,哈哈哈……”旁边放风筝的孩子不由叫了起来。
“什么一对儿,肚子里没点墨水,那叫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懂不懂!”
虽说童言无忌,可萧曼这会子真是半点也站不住了。
但再看那人,他?可倒好,还在那儿专心放风筝呢!
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感觉,有些生气也有些羞涩,至于气的是什么,她自己都说不清。
“不玩了。”
她有些赌气似的撇撇嘴,将那线绳往他?手里一塞:“都缠一起了。”
“嗯,那咱们去那边坐会儿歇歇。”
秦恪本就对玩意儿兴趣不大,当下就丢了手里的线绳,也不再去管那两只纸鸢的“死活”。
萧曼这会子也没心思去管那纸鸢,她只想着快些逃开,两下里倒是又合拍了。
走没多?远,就瞧见那座石亭,亭子里倒是没人,她想进去坐坐也好,刚抬步想往那边走,手却被轻轻拉住。
“我知道有个地方比这处更好。”
那只柔软的手在掌心中挣扎,可他偏就不让,五指撬开她的指,反倒成了十指紧扣的模样。
萧曼哪里曾想会变成这样,当下整个人跟火烧似的热,脑袋更是懵懵的。
这个书呆子……
胆子怎么能这般大!
周遭一片寂寂,风拂过耳际,拂动湖水轻潺,照着岸边双影并肩,袍袖相挨。
走了好一会儿,萧曼这才将激散的魂魄都收回来似的缓过神?来,只是也没再挣扎,任由他拉着自己。
“都走好久了,你说的地儿究竟在哪?”声音里不由自主带着一丝娇蛮。
对待人不是一味的好颜色,会怒会骂还会撒娇,他?半点都不怀疑,若是哪天自己惹怒了她,她怕不会轻易绕过自己。
不过,他?喜欢的,不就是这般真性情的她么?
若能可以,他?倒是希望自己能够护她一辈子这般无拘无束,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到了,你瞧。”
他?一笑,朝不远处一指。
顺着他?所指的方向望去,萧曼看见?了一片梅花林。
初春的时节,虽然天还有些冷,但许多花也开始吐蕊争春了,可是却都比不上?这些梅花。
但见?那上面重花藏蕊,层层叠叠,馨香馥郁,放眼望去,一片淡抹的粉红,在京城这繁华闹市中也不失清雅。
萧曼也喜欢这花,遥记得?原来自家院中也有一株,样子和这差不多?,也是初春时候开得?最旺,只不过花是白色的,清新有余,却不及这里显得明艳动人,但也足慰爱慕之心。
原先一到这时节,她便总会撮一方短凳,坐在树下边读书边瞧,总觉那素白的花朵,像怅然无依的精灵,要有人陪着才有欢乐。
如此一天到晚也不嫌倦,直到春残了,花落尽了,依旧还是恋恋不舍。
后来母亲病逝,她就再也见?不得?那如雪的白色。
那白色,总让她想起生命中最悲伤苦痛的日子。
就在她忍不住回思之际,秦恪就已经拉着她走进了那片梅花林。
他?那身天青色的襕衫,从前看时总显得太素净,但现下有这些胭脂映雪般的梅花衬着反倒少了些孑然孤寂。
“曼娘,来这儿,能看得?更仔细。”
不知何时,他?已松开了手,站在离她有些距离的一株梅树下微微仰着头。
萧曼正看得?悠然出神,冷不丁被这话惊得?一愣,怎么就改称呼了?哪个许了他?叫自己“曼娘”的……
她心里踌躇起来,总觉要是自己不说点什么,做点什么,只怕这书呆子还不知会“得?寸进尺”成什么样。
于是,偏就站在那儿不动,小眼神儿瞥过去,刚想开口呢,就听秦恪委委屈屈地望着她,幽幽怨怨:“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都这般熟稔了,为何别人能叫得,偏小生叫不得??”
什么生死之交,别人叫得他?叫不得?。
这说的都是些什么话呀……
“若真不愿小生这般叫,那小生还是叫验官吧。”
说到这里,他?又一笑:“验官,这儿看花更好看。”
这人可真是!
横竖所有的话全被他?一个人都给说完了,还叫自己说什么呢?
她有些不想搭理他?了,可那如云似棉般的花朵着实悦目诱人,又像在招手相邀,叫她情不自禁。
但是看秦恪那副悠然自得的样子,仿佛笃定了自己一定会过去似的,她若真就这样过去了,是不是就失了气势,又让他占了上?风?
萧曼不由开始踌躇起来。
该怎么好呢?她咬唇侧过身,但脚尖却是冲着他?那边,挪也不是,不挪也不是。
正自踌躇难定,忽然一阵风乍起,从半空里拂过,所有的梅枝也扭错摇荡,花朵禁不住那股力道,胭粉色的花瓣被纷纷扬扬地抛撒而起,如漫天飞雨。
她“啊”的一声轻呼出来,就觉一件精美之物被人蓦然打碎了似的,毫不迟疑地便冲了过去。
风起时总会落花,谁也挡不住。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般急切,像是想起从前坐望落花的怅然,发自内心地想要留住那一片芳华,又像眼睁睁要瞧着它?们离去,心中不忍,无论如何也要再送一程。
风乍起乍落,猝然而止。
无数花瓣打着旋儿飘飘而下,纷然若雪,落在肩头,再坠入脚下的泥土……
这样的景致以前不知见过多?少,却只是感慨枯荣凋谢,从没发觉落花缤纷竟是难以言喻的至美。
萧曼出了半晌神?,直到扬起的花雨落尽了,才悠然叹了口气。
目光蓦地一转,就看秦恪垂眸驻足,无数花瓣在脚下铺起一片流溢夺目的胭脂雪。
花如胭霞,草是苔青,衣是纤尘不染的云。
萧曼只觉这些铺陈的颜色一下子不再鲜明,全然是在为他?点缀。
尤其是那张俊逸无俦的侧脸,更是气蕴于形,难以描画。
灰蓝的天光只把四下里压沉了,像是专为他作衬,丝毫也压不住那丰润勾勒的莹色,当真是如砌如磋,如琢如磨。
这哪里是促然而生的景致,倒像原本就是如此,浑若天成,落落自然。
能生就这样一副好皮囊,也是罕见?,她不由心里暗赞。
瞧着他?,这时候人也静了,争强好胜的心也没了,她忍不住想,不提才学,怕是单单凭模样,这书呆子也不知会倾倒多?少人,只是可惜身上被人下了蛊。
“叹什么气?”
她鼻间的吐息虽轻,却已被他听到了,这问话随即接踵而至,叫人猝不及防。
萧曼心头一跳,怕被他窥破了心事,赶忙别开眼:“没什么……就是觉得?……嗯,觉得?这花落得怪可惜的……”
她随口应着,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已几不可闻。
说起来,先前她的确是这么想来着,现下却像在扯谎说瞎话,耳根不由一阵热烫得发胀。
秦恪没转头,依旧负手站在那里,仿佛入定了似的,刚才那句问话更像是妄然臆听的。
他?的眼眸一片淡寂,就像是染上?了一层说不清是愁是伤的情绪,静得?让她的心绪也跟着不由沉重起来。
“可惜么?”
隔了半晌,他?忽然轻声笑着,又像是在自言自语:“幼时什么都不懂,也爱附庸风雅,大雪天也要摆起案子,在梅树下作画。结果画了半天,连根梅枝都画不好,那时只觉是树不好,一气之下就让人把那梅树给砍了。”
“……”
画不好,便怪起树来,果真是孩子脾气。
只是萧曼觉得?惊讶,他?这样的人,小时候也会这般任性么?
但是听他说这些时的神?色,似乎这些对他而言,半点也不像是舒心开怀的往事。
说起来,对他的事,萧曼还是很好奇的,就比如说,他?说自己的祖辈曾是京里人,所以一口官话仍是字正腔圆。
他?祖辈为何要从京中迁走呢?
她是个心里头有惑就得想法子解开的人,所以现下既是想起了这个,便忍不住试探问道:“你在京中可还有亲戚么?”
“亲戚?应是没有了……我家就只剩我一人了。”
秦恪一笑,却又像在自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