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熠深吸了一口气,这么多年来他经历的风风雨雨不计其数,从来没有慌乱无措过,但和人讲这件事却是头一遭,一时竟然不知道从哪里下口好。
他拧着眉头,捋了捋头绪,赵伯霈也不催他,过了许久他缓缓开了口:“我头一次知道,是小时候出去玩,磕碰出的伤口很快就能愈合,我当时也当真是天真,竟以为所有人都是这样,直到有一日我看到一个被刀划伤的小孩子坐在树下哭了许久,那血才堪堪止住,我才知道自己不同于常人。”
他顿了一下,思维仿佛回道了很久之前,接着又说道:“而且不同之处不仅在此,后来我逐渐发现我的感觉也要比常人灵敏上许多,视力、听觉、嗅觉、触觉都是,别人看不到听不到闻不到感觉不到的,我通通都能知道。”
赵伯霈听他一说,也没觉得惊异,倒问了一句:“你的触觉比别人好?”
凌熠听他这话问得突兀,不明所以地“嗯”了一声,赵伯霈想问的话到了嘴边也没能说出来,只是点了下头示意他继续说。
凌熠话已至此,也就顺着继续讲下去了:“我当时就只当我自己比别人身体好一些罢了,直到十三岁离家去京临时,才在情急之下发现了我这力量不仅如此,我可以与大地山河自然万物感应,仿佛那原本就是我身体的一部分。再加上世间一切皆是来自大地,因此我什么都可以操控。”
凌熠顿了一下,刹那间那双眼睛里目光闪动,又迅速恢复如常,说道:“只是……不能用来杀人。”
赵伯霈闻此死死盯住了他,问道:“不能杀人?”
凌熠凝重地点了下头,说道:“正如师兄四年前所见,我杀人会伤及自己。只是我后来发现,我可以把力量与自己的武器结合在一起,这样就不至于发生上帝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了。”
凌熠说完像是怕赵伯霈觉得他在敷衍了事一般,补充道:“至于这力量究竟源起何处,又是怎么来的,有什么别的作用我也不知道。”
赵伯霈听完,一时之间也忘了根扎心底的猜忌,只是觉得心里密密麻麻地疼了起来。
凌熠这天生神力对别人而言是何,他不知道,但是落在凌熠身上,他只觉得心疼。他听觉比常人好,他会不会因为些对别人而言为不可闻的动静被吵得一夜一夜睡不着?他触觉比别人灵敏,那受伤的时候会不会别人多疼上几倍,那他在战场上受过那么多大大小小的伤会有多疼?他的伤口能快速愈合,那他那一身平滑的皮肤下究竟埋着多少伤口?这些凌熠不肯讲,别人根本无从得知。都以为他是战神,以为他神通广大不死不灭,谁又怜惜过他洒过的鲜血。
赵伯霈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压制住泛起的酸意,低声叫道:“煜焱。”
凌熠听他语气有些不对,以为又是自己哪里说的不合他心意,便回道:“嗯?”
赵伯霈那些问题在心中兜兜转转了许久,根本无法说出口。强行去抚慰别人不曾言及的痛苦,无异于把别人的结痂的伤口血淋淋地再撕开一遍,这除了让他再疼一次,又能有什么用呢?
赵伯霈佯装思考,揉了揉发酸的鼻子,话锋一转问道:“你打算如何攻城?”
凌熠听他这么说,便知道自己这关算是过了,赵伯霈应该不会怪他隐瞒了。他闭了闭眼睛,觉得心里那些见不得光的东西,终于能照到一线阳光了,哪怕那阳光会觉得不堪,会觉得可怕,但是那些原本打算深深埋在心底血淋淋的坑里的东西骤然被这么轻飘飘地说出来,还是觉得全身都松快了很多。
凌熠回过神来,说道:“瀚东城既然只能从正门吊桥进去,那我们也没必要大非周章。那日我查看过那大门构造。”
凌熠一边说着一边随手拽过一张白纸,画出了瀚东城门的大概样子,然后说道:“这门也没什么特别,就是那固定吊桥的锁链设计十分复杂。”
凌熠运作手中的毛笔,将那纠纠缠缠的链条画了出来,又把他对内里的齿轮构造猜测画了个大概,又在那锁链上用朱笔点了个点。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只要这里断裂,内里的齿轮就会运作,放下吊桥。”
那目光中闪烁的坚定让人难以怀疑,赵伯霈也不例外,再加上凌熠服软的态度端正,就算他不久前才怀疑过凌熠与北契可能暗中有某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现在也十分色令志昏地直接下令整装,明日攻打瀚东城,收复失地。
黑色的工事塔在正午的阳光照得比往日多了几分生气,但仍然像个黑色的幽冥站在那里,任由不同方向的太阳,将它伟岸的身影砸在地上,给地上的生灵一种死亡威慑,一排排的燕子在秋日渐凉的天气里一排一排地向南飞去,显得苍凉又悲壮。
凌熠和赵伯霈登上那座塔,举着镜筒,看着远处的瀚东城门,为这一仗做最后的准备。
凌熠认真地看了许久,才放下镜筒,迎着东方初升的太阳微微迷了眼睛,和赵伯霈说道:“他们在应该准备交班了,城墙上的□□也没有架起来,可以出动了。”
赵伯霈也放下镜筒,点点头,向身后的屈远点了点头。屈远立刻会意,便转头走了。凌熠整了整铠甲上镶嵌的明珠,红色的披风在身后被微风吹起一角,哪里像是个凡人将军,倒像是个天将,单看外表也够得上战神之称了。
赵伯霈明知故问道:“煜焱,你不是伤口愈合很快嘛,为何还要穿铠甲,不觉得束手束脚?”
凌熠感官比常人要灵敏许多,所以就连疼也比一般人承受的多,所以才做了这套玄铁打造的铠甲。轻薄坚韧,外带红色披风,肩膀处用两颗明亮的珍珠固定住,风一吹战袍翻飞,要多骚有多骚。只是大家都觉得他刀枪不入,他自己也懒得把疼的龇牙咧嘴的事儿说出来。
听到赵伯霈这个问题的时候,凌熠心里翻了个白眼,骂他明知故问,又不想再示弱给他看,便略一沉思,煞有介事地说道:“因为好看。”
赵伯霈:“……”
这小妖精真是白心疼他。
燕楚两军整装一夜自然行动起来方便迅速,凌熠和赵伯霈两人骑马立在阵前。
瀚东城没了大批正规北契士兵坐镇,防务等方面自然是下降了不少,大军压境了才反应过来,匆忙架□□。
凌熠显然不打算给他们这个准备的机会,从马鞍前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修长有力的手将手中的弓拉开,箭头对准吊桥上的锁链。
赵伯霈看他那双手虽然有些纤细,但是骨节分明,异常有力稳健。那双只拉弓的手,指尖隐隐泛出一丝黑气。
凌熠闭上一只眼睛,瞄准,三点一线。
只见他的薄唇弯出一个微妙的弧度,那只离弦的箭裹挟着一阵若隐若现的黑色雾气,如同贯日白虹一般旋转着飞蹿出去,那撕裂空气的声音甚是悦耳。
“叮当”一声脆响,那锁链应声而断,如果可以将这一刻无限延长,延长到能让众人都看得分明,就能发现,这一点与昨晚凌熠点下的朱砂点完全一致。
这一箭的不论是准头的把握,还是力度的控制,都与凌熠昨天计算的结果完美地重合。在这惊天的一箭下,那座几百年来只能从城内放下的吊桥终于缓缓落下了。
“杀!”
燕国士兵的咆哮和马蹄的哒哒声终于涌入了这固若金汤的瀚东城,迟到了十数年的胜利收复的号角终于在“呜呜”的牛角号声中吹响了。
凌熠不和那些急着报仇雪耻的燕云十二骑争抢,他和北契以前交过几次手,但也没有爆发过大规模的冲突,顶多算是小打小闹,与北契燕云之间的血海深仇相比完全不值一提。他端坐马背上,立在原地没动,手中还握着弓,身边的士兵一个个红着眼睛冲了出去,身后的齐田和楚国军士都跟在他身后纹丝不动,唯有招展着的火字帅旗迎风飘扬着。
凌熠向身后齐田说道:“齐田,带人围城!其余人随我在此做外应,等端阳王爷拿下翰东城!”
齐田大声应道:“是!”
随后整肃的楚国兵士一半随着齐田走了,一半跟在凌熠身后,死死盯着城门上方的北契黄旗。
过了约有一个时辰,那黄旗换上了燕国玄旗。凌熠便知道这座城时隔十数年,终于重回故国.那些曾经在瀚海关外流过血的燕国英雄终于可以魂归故里,安心踏过奈何桥,等着十几年后再成好汉,守卫燕云江山。
凌熠对着刺眼的阳光半合起了眼睑,深邃的眉骨在眼窝里洒下一片阴影,他伸手向前一挥,发令道:“进城。”
凌熠一进城,就看到赵伯霈手持入鞘长剑,含笑等着他,一身铠甲沾染了血污,端阳王爷不愧为名满燕国的美男,那张刀削斧凿的脸上就算沾染了血点子,也不显得邋遢,反倒衬托得整个人英气逼人。
两人对坐马上,相视一笑,只听赵伯霈道:“欢迎凌相爷入驻瀚东城。”
凌熠低笑了一声,将手中长弓归位,拱手道:“恭喜王爷收复失地。”
【契国大都】
燕楚联军一日之内便攻陷了燕东要塞瀚东城,这消息被北契人拼死传回了北契大都。
北契王律耶勃然大怒,直接治了小儿子薄莱办事不力的罪,罚俸三月,在家反省,无诏不得外出。又以鲁莽冲动之名削了爵,世子之位大概从此也和他没什么缘分了。
薄莱在府上大发雷霆,连平日最宠爱的妃子也没从他这里讨了一巴掌,吓得险些流产。心里更是早就将赵伯霈那搬救兵的窝囊王爷和楚国那小白脸丞相千刀万剐了。
薄莱心里愤愤了数日,始终不敢相信燕国那窝囊王爷有此等本领,也不敢相信号称六国第一要塞的瀚东城这么容易被攻陷,多方打听才听闻是凌熠那小白脸作怪,竟然放了一箭射断了瀚东城吊桥机关。
此仇不报非好汉,薄莱几日不得安寝,终于一计上心头。
北契二王子府上深夜来了一位贵客。
那来人身量相对于壮硕的北契人来说有些瘦小,脸上带着面纱,露出的一双狭长眼睛。看起来像一只昼伏夜出的厉鬼。
来人揭下脸上的面罩,露出一张南方人才有的细致五官,与北契人粗犷的五官截然不同。甚至若不是那双眼睛太过阴毒,甚至称得上是一副俊秀的样貌。
那人咧嘴微笑起来,客气地行了个礼,道:“越国东崎氏煌者问二王子安。”
薄莱倒是继承了北契一贯傲视五国的心,心里对着总使些下三滥的手段的人甚是鄙夷,但眼下有求于人,还是勉强站起来,陪笑道:“东崎丞相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东崎煌谢过之后就落了座,薄莱向来霸道,何曾这样憋屈过,于是表演得也确实拙略,尤其是在东崎煌这种人精面前。
东崎煌知道他心高气傲,看不上别国,还没几分真本事,但为了图谋大计,便忍气吞声了,精湛地装出一副恭维的样子,说道:“看来二王子是想通了?”
【燕国瀚东城】
薄莱在心里不论是想活剐了赵伯霈和凌熠也好,还是谋划着要报仇雪恨也好,反正当事人对此一无所知,依旧活得有滋有味,甚至还能从繁忙军务里抽空出来寻寻乐子。
说来燕楚两军攻占了瀚东城之后,也都没有闲着。
重新夺回故土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就是紧锣密鼓的驻军调配。赵伯霈先是给瀚海关留下了足够的守军,再将其余其余精锐带来,入驻瀚东城内。除此之外,还有许多琐碎的事情需要重新定夺一番,比如如何轮值,如何修缮工事之类的事情。
赵伯霈向来不喜欢这些鸡零狗碎的东西,这一堆东西一摆在眼前,就能折腾得他心力交瘁,强忍着骂娘的冲动,才终于和屈远商量出一套切实可行的方案。
屈远见条条框框已经定下来,屁股上就像有钉子一样,抓耳挠腮地想走,终于没忍住说了一句:“伯霈,我还有事,先走了。”
赵伯霈闻言,十分不满地顿笔,奇道:“你还能有什么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