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边哭,一边吐露出自己内心的不忿:
“弟子不是妖魔,呜呜、他们为什么嗝,为什么都说我是,呜、欺负我……”
“我呜,讨厌、头发,师叔你,替我剃度好不好,呜呜呜,师父死了,没人给我剃、”
“呜我不想,嗝,不想再被当成妖魔了好多人打我欺负我呜呜呜……”
明镜就静静地等待着他哭,眼眸如暖泉,包容他宣泄满腔的情绪。
无苦也没有哭多久,他还记得自己是出来挑水的,耽搁太久后果会不堪设想,所以稀里哗啦一顿苦水泼完,就麻利地停下了。
明镜掏出一块帕子,递给他擦鼻涕眼泪。
【咦……好恶心呀,太丑了!】
无苦一双湿漉漉的眼睛盯着面前俊秀和煦的年轻僧人,眼底还是涌出祈求来,纠结之下小声开口:“师叔替我剃度吧……”
小小年纪眉目便有些锋利感的少年此时无助极了,面容天生的气势荡然无存,只有满眼固执一如既往。
对于他的哀求,明镜嘴角依旧是温和淡然的微笑,双眼对上他的眼,担忧又慈和,好像不论什么要求都会答应一样。
然而事实上,却是一言不发。
四目相对,过了一会儿无苦却仿佛败下阵来,黑眸逐渐涣散空洞,似乎有什么东西无形中产生了影响。
最终,浅淡的薄唇轻启:
“无苦,你还有其他事情急着做,对吗?做不好就会挨打的事。”
一字一句,谆谆善诱,悠然而温柔。
“事……”少年有些魂不守舍的恍惚,两眼直愣愣的,嘴上嘟嘟囔囔好像在努力回忆,然后猛地跳起来:
“挑水!我要挑水!明亮师叔要!”
像是火烧屁股一样,无苦踉踉跄跄冲到河边,抓起厚重的木桶打水。他额头上惊得一身冷汗,迅速打上两桶水,再没有刚才的迷茫。
“你身上还有伤,师叔帮你挑回去吧?”年轻僧人俊秀的面容露出担忧的神情说道。
无苦咧出敦实的笑容,看起来爽朗又坚强地说:“弟子不要紧的,都干习惯了,倒是师叔不可污了衣袍。今天有许多贵客来听禅,师叔还是莫要耽误在此太久才好!”
【噗嗤,样子好傻啊,头顶都被烧秃了还笑,这反派好憨憨啊哈哈哈哈哈】
明镜表情变成颇为无奈的样子,柔软的眼眸似蕴藏着无限宠溺,看着眼前狼狈却努力对亲近的人展露笑容的少年,心中却道:
【这几天是关键的节点,等会儿他就笑不出来了。】
“衣袍不过外物,佛禅不讲过耳,现在师叔更忧心你。”
“无苦感念师叔牵挂。”少年敛眉说道。
随即又仰脸颇为动容的样子,说道:“不瞒师叔,他人欺辱于我,无苦是有心生怨怼,但今日见到师叔,听师叔几句话,怨怼便已经尽消,心境豁然,怎么还能独占师叔,耽误了他人化解心结的时间?见到师叔,无苦已心满意足了。”
少年的双眼中明晃晃充满孺慕,一眼看到底的赤诚捧在眼前。
明镜伸手想拍拍他的脑袋,又发现无从下手,只转而拍拍他的肩膀:“不知何时开始,无苦已经长大了,懂事了,但不再像小时候那样与师叔亲近了。”
无苦连忙摇摇头:“怎么会,师叔忙于寺中事务,弟子怎可烦扰……”
明镜这才展露了欣慰的笑容,又有些调侃的意味说:“无苦的事,师叔总是在意的,怎说烦扰?”又说,“既然不是不亲近了,那往后若有不开心了,要像以往一样告诉师叔,莫要躲起来偷偷哭了啊。”
无苦的脸蛋浮上与烧烫伤不同的红晕,眼光闪躲很是不好意思地嘿嘿笑了两声,最终点点头:“无苦知道了,师叔快快回去吧!”
“呵呵…”
年轻僧人温声轻笑,看到少年更不自在的模样,才不再耽搁:“那师叔先走了,若是有事,随时来师叔院里。”
“是,无苦知道了。”
明镜走后,无苦也收了强撑的笑容,不过也没有再难过到红眼眶,把沉重的水桶挑上单薄的肩膀,利索地踏上回去的山路。
来回几趟,他的呼吸越来越粗重。
冷气错蹿,腑臓生疼,嘴唇干得开裂,很快就血迹斑斑的,但他仍不敢停下来休息。
今天的用水量比平日多了两倍不止,水缸倒了又空倒了又空,一直到天暗下来,才有逐渐灌满的迹象。
今夜寺里比以往热闹,晚饭也格外丰盛,虽然看不见,但远远就能闻见香味。
斋堂里灯火通明,窗纸上映着交错的人影,有端菜的有动筷的,就连咀嚼和咂嘴的声音都那么清晰。
无苦忍受脊背几乎折断的痛,望着窗纸咽了咽口水,一时怔然不知在想什么。
但是身后暴喝很快惊吓得他回过神,也不敢多看端菜的胖秃子一眼,挑着桶立刻跑出去。
他不敢问太多,只是伸手入衣襟里,摸摸贴身躺在怀里的那串破旧的木佛珠。
他的脚步凌乱,羊肠山路上狂奔,甚至冲出了平时走的道。
寒意的刺骨和草木剐蹭的伤痛都不能唤回他的理智。
他冲到山下,把木桶扔在河边,一双眼睛血丝涨红,十分骇人。情绪快要涨破胸膛似的,他抬脚用尽全力去踢河边的草想要宣泄。
却没料到河边本就圆润的石头包了冰,更是滑脚,他草没踢中,反而扑通一声,栽进了河里。
“啊!”
瞬间被剐肉刻骨一样痛人的冰冻包围,他狠狠呛了几口水,猛地挣扎欲逃出水面,却惊觉四肢沉重得可怕。
是——
是师叔给的袄子。
他挑了几趟水,师叔讲完禅回来,说怕他冷,带来了一件自己的棉袄,松松软软,穿在了他身上……
他控制不住地往下沉,面色恐惧至极。
求生欲迅速燃烧,冻僵硬的手指想要解开棉袄,却是摸到一排密密的绳扣,纽扣结软而严实,怎么扯都扯不开。
他的表情从茫然变得死一样的惨白。
想起年轻僧人蹲身在他面前,目光温柔,修长的手指一颗一颗给他将这疙瘩扣子扣得密不透风的模样,少年心中凉了个彻底。
他——死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