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木然的脸上有灰有土,泪痕结冰,满头都是烫伤的疤,已经冒起燎泡。
他拖着步子走向后厨。
后厨的胖秃子一见他就破口大骂:“无苦!你个小王八兔崽子,磨磨蹭蹭偷懒啊,还不快滚去挑水!今天要是怠慢了香客看我不宰了你!”
声音中夹了一丝丝劲力,普通人若是被吼了耳朵能疼一个时辰,这是自从胖秃子修了住持给的秘籍之后最喜欢用来炫耀的招。
少年无苦原本无神的双眼在这破铜锣一样的骂声下,吓得惊醒,还没反应过来,就被胖秃子拽住后领子,蛮力扯到扁担和水桶边。
他踉跄绊倒在水桶上,被箍桶的铁丝划出手肘一条长长血口,皮肉都翻出来。胖秃子恶狠狠哼声,吓得他不敢细看,忍痛提起水桶和扁担就跑。
寒风刮得脸生疼,耳朵快被冻掉似的,他大口大口地喘,将寒冷呼进去,喷出白雾。
一直到山下的河边,周围再没有其他人的地方,他才将沉重的木桶放下来。
眼睛再度放空,然后迅速涨红,他呜呜哭了起来。
哭得很凄凉,无措又惶然。
眼泪汹涌泛滥,但脸上全是伤疤,他不敢用袖子擦,任由涕泗横流。
哆嗦着手从衣襟里摸出一串平平无奇的木佛珠来,捧在手心里,哀哀喊着师父,然后想起老人的叮嘱,立刻埋下头试图念宁心咒。
“南无、喝罗怛那、哆罗夜耶。
南无、阿唎耶、婆卢羯帝、烁钵罗耶……”
眼前浮现的景象从模糊的老僧,但今日那些人的脸,一字一字,吐念皆是用力。
没念几句,竟是一口咬在了嘴皮上,迸裂出血。经文戛然而止,无苦睁开的双眸一瞬间充满戾气,口中低低说道:“凭什么——”
低头看到手上流淌的血沾染了佛珠,他又恢复无措的表情,一边慌乱地擦拭。但却是越擦越脏,他哭得越发厉害,浓重的委屈像是把空气都哭得湿了几分。
“无苦。”
突然一声轻唤,本来快压抑不住的哭声戛然而止。
他一口气噎住,将委屈吞回腹中,警惕地望向声音来处。
只见树的背后走出来一个年轻的僧人。
与其他已经换上缁色冬僧衣的人不同,他一身象牙白的夏僧衣,衣袍飘飘踏叶而来,眉眼如墨笔淡扫,出尘脱俗。
“明镜——师叔。”无苦虽两眼通红,一身狼狈,但在这僧人面前,却不愿再抽抽嗒嗒。
“无苦,你又被欺负了吗?”
缥缈如天上明月,山上白雪的年轻僧人面容温和,走近来带来扑面的安神香气,令人见之心舒神定。
这样光风霁月的不凡人物,说是佛门大宗中地位尊崇的佛子也不为过,谁又曾想他却只是游历的苦行僧人。
无苦记得,七年前师父还在世时他就在玉山寺落脚,如今他的面容与那时没有改变,神圣慈和,好像永远不会生气,总以善眼和视众生,声声如春风拂耳。
然而这位被称为拥有八梵音慈相的年轻僧人,少见的怒意却在这里展现出来。
“你是否又被欺负了?”
无苦很是无措,尽管心里酸涨涨的很是难过,但只是支支吾吾:“明镜师叔,弟、弟子没事,只是在挑水……”
他能感觉到明镜的目光一寸寸打量他的全身,他的伤口,但他始终没有抬头,眼眸深处甚至有一丝晦暗。
片刻,头顶上一声无奈的轻叹。
他的手被一只骨节分明又白皙的手执起来,头顶上温和的声音说道:“来,师叔先给你包扎一下。”
掌心十分温暖,一如明镜整个人散发气息一样,好像受了再多苦难,只要见到他温柔的眉目,都禁不住想打开心防将委屈全盘托出,听他一句禅,伤痛都可以被抚平。
但是无苦的嘴唇依旧闭得紧紧的,一言不发。
他坐在一块石头上,明镜蹲身在他面前,垂眸给他的手臂清理血迹。玉质一样莹白干净的皮肤,低垂的眼睫,无懈可击的温柔。只听那浅淡的薄唇一张一合:
“佛偈有云:命由己造,相由心生,世间万物皆是化相,心不动,万物皆不动,心不变,万物皆不变。无苦,你可悟?”
“当你快乐时,你要想,这快乐不是永恒的。反之,当你痛苦时你也要知道,这痛苦不是永恒的。众生困于红尘,皆受苦难,苦在一切人面前都是平等的,只是苦的方式不一样而已,你心不被种种外在的事相所迷惑,坚守本心始终如一,修心而离苦向乐,自然而然便得大自由,自得解脱。”
“师叔知道,你并不是什么妖魔,他人只是受外相所惑。坚守本心,无苦便只是无苦,在师叔眼里心里皆是,在你眼里心里呢?嗯?”
耳边的话语温柔得催人落泪,少年倔强的壁垒最终还是全盘崩碎,颤抖着身板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