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蓁很快就得偿所愿。
她执拗得可以,在那紧紧相拥,你侬我侬的时候,突然说出自己想做女官。
连自己都觉得是嘴贱,找抽。
皇帝眼中的幽亮火苗,由情.欲而起,此刻因恼怒而更盛,浑身的紧绷线条,因欢喜而起,此刻亦因怨恨而更僵。
苏蓁瞥眼,看着那浴衣下的双手,蜷而成拳,骨节突出,像在克制。
她就趁那怒气汇聚升腾,又尚未发泄出来之际,夺命而逃。
把什么规矩,礼节,情意,全部抛诸脑后,一口气逃到殿门外头,靠廊柱上喘气。
鹿鸣一脸期待地迎上来,大约是想问问她战果如何,他是请她来给皇帝消气的啊。
苏蓁看着他,才突然想起她的任务,遂苦笑摇头,轻声承认自己的失败:
“没劝住……”
却把自己在里面煽风点火的恶劣行径,暗地略过。
鹿鸣一脸懵懂,继而一脸恐慌,便猛地听到里头一声吼:
“鹿鸣!”
那声音说不上有多暴躁,但冷凉冷凉的,听来无端肃杀。
鹿鸣浑身一抖,一边应声,一边看向苏蓁,大有一种不解为何要他去承受的疑惑与冤苦。
幸好,天子只是要他跑腿传话而已:
“教坊司找个歌姬来!”
敢情是想要听曲泄愤了。
鹿鸣当机立断,决定亲自出马,去教坊司挑人。即便,廊下远些的转角处,一众内侍宫女正静静地等着听候差遣。
转瞬间,门口又只剩下苏蓁一人。
靠着廊柱,饿着肚子,吹着夜风,无聊发呆。
先前闹腾了一番,夜色已深,宫门已闭,她也回不去了。母亲和弟弟还以为她是进宫来幽会的,来时就冲她挤眉弄眼,说不急着回。八成会想象她此刻身处温香暖殿,酒饱饭足,眉来眼去谈情说爱正酣……却不知,她在这廊下风口,喝西北风。
里头没了声气,皇帝也没有再与她理论的意思。按说,她此刻,离开这天子寝殿,也没人会拦她,可又迈不动脚步,一则,离了这里,无处可去,二来,可能是隐隐地想等着看,那歌姬来了,是个怎样的状况。
先皇喜观歌舞,致使教坊司盛况空前,能歌擅舞者,数不胜数。除了那些宴饮酒席之上,喜起歌舞助兴,一个人时,也常常传歌姬舞女至御前,唱个小曲,或跳段软舞,聊以解闷。所以,宣和一朝,教坊司的年轻女郎们,因唱得好,或是舞得妙,继而上了龙床,入了后宫做美人的,还不是少数。
新皇继位,除了仪典宴席上必要的派头,私底下,却是冷落了教坊司许久。这让教坊司众人,很失落。今夜,天子突传歌姬伺候,还真是让他们受宠若惊。
且这临到睡了的时分,还想听曲,八成是寂寞了。
于是,那个最出色的歌姬被选中,送过来了。一袭素罗,系出身段如柳,简髻云鬓,衬得眉眼如画,略施粉黛,烘出粉面桃腮,抱一把琴,低头碎步,行动如水,款款而至。
含蓄而不失风情,内敛而饱含诱惑。举手投足,一点儿也不搔首弄姿,却处处藏着勾魂。
那微微松垮的玉簪步摇,让人很想伸手去摘掉,那系得繁复的烟纱腰缠,让人很想伸手去拆开,那低头而露的雪白后颈,吸引着观者的视线,还有那小巧而饱满的樱桃唇瓣,让人产生一种食欲,直想一亲芳泽。
看来,教坊司的训导们,很懂得挑人,也很懂得皇帝的趣味。
苏蓁立在廊柱边上,看呆了。
她身为一个女子,尚觉得勾魂,却不知元重九要如何……消受?
待那歌姬入了殿内,行礼,问答,隐隐说话声,听不太真切。
接下来,静默少息,便是琴弦铮铮,清唱开场。
似有银瓶乍破,珠玉坠盘,一声“君若天上云,妾似云中燕”绕梁而来,苏蓁听得浑身寒毛直竖。
唱的,是……踏歌行!
教坊司改过的歌词,郎君与妾,更直白,更挑情。
苏蓁抖落一地鸡皮疙瘩,她知道,这是元重九在故意气她!
然而,平心而论,那歌姬唱的,真的很好听。比她那夜胡乱一哼,好了十万八千里。
廊下或远或近侍立的众人,似乎也入了迷,纷纷凝神静听。
苏蓁四下望望,又不觉叹息,这天地广阔,钟灵毓秀,世间多的是吸天地精华,染万物灵性的女子,温婉体贴的,火辣得劲的,要啥有啥,呼之即来,应有尽有,像她这种不解风情,还心气古怪的,如何做得了天子的唯一?
一时间,竟有些自惭形秽起来。
低头,扣手,看着脚面,被一曲完美的踏歌行,唱得神伤。
一曲唱罢,又是一些朦朦胧胧的对答,突然,里头的声音突然变了调。
“陛下……”一声娇呼扬起,饱含惊诧与恐惧。
“啊……”继而一声吟叹脱口而出,没了惧,少了惊,反倒添了些欢喜。如那穿云燕,在起势的振翅过后,便是绵长尾音,婉转盘旋。
“奴婢……”一声谦卑自称,含羞,含韵,听来是逆来顺受,却又欲拒还迎。
“嗯……”再是一声低吟,隐忍而欢愉,一种秘不可宣,却又忍无可忍的快意,丝丝缕缕地流淌出来。
再往后,就越发不忍直听。
木头人都听得出,里头是怎么一回事情。
偏偏廊下的宫人们,又都跟木头人一般,一动不动,洗耳恭听,却又面无表情,恍若未闻。
只有鹿鸣,远远地看着她,冲她笑了笑。那厮颇有先见之明,先前回来时,就退到拐角处去了。
苏蓁硬着头皮,继续承受那一浪接一浪的声浪冲击。
又不能捂耳朵,或是拔腿走掉,那样,会显得她很大惊小怪,很在意。
不就是故意给她听的吗?她听便是。
就当是听小曲吧。
教坊司训练出来的声音,真的是绝。
这种嘤咛呻.吟,从那樱桃小嘴里出来,竟也能如歌如诗,如诉如泣。时而紧凑急促,如快弦,时而绵软漫长,如慢板,时而高亢入云如飞雁,时而低吟沉渊如潜龙,时而娇俏如临水照花,时而温柔如风过柳枝……
把个婉转承.欢,真是演绎得淋漓尽致。
也不知那在她身上驰骋的男子听了,是何状态?
反正,她是听得心潮澎湃。
可又拗着一股子心气,不让自己的难受升腾泛滥起来。因为,她将将才说过,她不介意的。
她捧着自己的心,自问:若是搁在寻常人家,撞见自己心爱的男人跟别的女子在行.欢,还故意弄出这么大的动静给她听,她该做何反应才是呢?
恼怒?气愤?提一把菜刀冲进去,砍了奸.夫淫.妇?
然而,做不了寻常夫妻,也就不要去怄那些七情六欲!
许是闭了心,自己也能骗倒自己。到得后来,竟一门心思尖着耳朵,去捕捉那歌姬卖力应承的声音,是如何的好听。
总得,让她能够找到一种方式自处吧。
风过廊下,吹得宫灯摇曳,云过天边,遮了月华银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