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苏蓁麻起胆子接下了那摞奏章,才发现,皇帝真不是人干的话。
虽然,她也是饱读史书,还教导过储君。但是,要真刀真枪地理政,还一上来就玩的是朱笔御批,还是有些心虚的。
既要读懂那些七弯八拐花里胡哨的折子里真实的含义,还要有章有法有理有据地回应,既要鼓励,不打击积极性,又要敲打,遏制嚣张狂妄,有些话,要明说,有些话,只能暗示。
并且,圣心所向,便是大势所趋,利害所至。所以,一字一句,都是可以大做文章的圣意,半点分寸都错不得。
苏蓁读得认真,也写得认真,元重九的字,她也可以仿个七八分像。
她像是犯了轴,元重九把这事情扔给她,带点故意作弄的意味,她却不是在上面乱涂乱画,而是想向他证明,她做得来,做得好。
许在心底深处,还是有个想要做帝师佐天子的愿望。
左右思虑,精雕细琢,一个时辰过去,才写完四五本。
这个时辰里,皇帝在一边,可悠闲自在了。这也许是他做天子,入御书房以来,最轻松的一个时刻。
他又吃了两只很丑的粽子,伸了无数个懒腰,用脚步丈量了几遍御书房的进深和宽度,再把多宝阁上的各种珍贵古玩,赏了个遍。最后,终于落回苏蓁身边,拿一本书在看。
苏蓁发现身边安静了,猛地转头一看,赫然见着他手里的书皮上,写着“春秋毂梁传”……
苏蓁就觉得,浑身的肉皮都在麻,都在颤。
他是故意的!他这里的书,所有包着春秋的皮囊的,都是春.宫的内瓤。
偏生那人见她分神,还一本正经地催她,今日事要今日毕哦,这些折子,都是要今日看完,明天一早就要发还给政事堂的,朕每日如此,从未间断,你可别坏了朕的规矩。
苏蓁咬紧牙关,在心里发了个狠,势必不要叫他笑话。
好在,她写好的,他看了,竟也忍不住拍手,不吝叫好:
“这个老匹夫,倚老卖老,顽固不化,就该骂,骂得好!”
“这张御史台的铁嘴,要被你说得开不了口了。”
“还是师傅高,这个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法子,朕怎么就没想到呢?”
……
一本一本地看,一本一本地赞,渐渐有些活络,大约是缓过气了。
可心气儿活络了,就又开始犯贱。不知不觉,就坐到了她身后侧,衣上的熏香都闻得到,还似有些隐忍着的鼻息,在她后颈间游走……苏蓁正待发作,那人却突然倾身将她圈住,一只手从她另一侧肩头绕过来,捉着她握笔的手,轻声问到:
“到饭点了,肚子饿不饿?要不用了晚膳,再接着看?”
“我等下回家吃!”苏蓁抽手,摇头,拒绝,瞟眼看了看剩下的十余本折子。
他说今日事要今日毕,她就无论如何要帮他写完,然后,还要赶着在宫门下锁之前,回家去。
“那朕……先去吃饭了?”皇帝居然起了要溜的心。
“去吧。”苏蓁潇洒地挥手撵人。他走开些,勿扰她心神,更好。
皇帝还真就扔了她一个人在御书房,大摇大摆地走了。
苏蓁扫眼看了看那个背影,却是松了口气,这要集中心神才能做好的事,还是需要独处的安静环境才好。
果然,没有了元重九在旁边的干扰,做事的效率翻番,加之开头慢,后头有了经验,就越来越快,一口气把那余下的十来本批完,差不多也就一个时辰。
看了看漏刻,离戌时一刻关宫门,还差一刻,刚好赶得上。
苏蓁这才想起,那个去吃晚膳的人,吃了这么久,都没有回来。当下,也懒得去管他,只把所有折子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在御案一角,准备自己溜走。
尚未迈出御书房殿门,一声“姑奶奶救命!”又把她阻住了。
见着鹿鸣一脸焦急,扑抢着跑来,就跟天要塌了似的。
那阉人,即便已经做到了天子近侍,还是改不了那走路如饿狗抢食的习惯。
不过,看在他今日没有乱喊她娘娘,称呼得还得体的份上,苏蓁耐心地应了他一声:
“怎么了?”
“要出人命了!”鹿鸣直起腰,止了止喘,赶紧说来,“今日新来个丫头,看起来挺灵醒的,哪知第一次在玉龙池侍浴,就触怒了龙颜,陛下说要将她就地杖杀。”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苏蓁抬头看看越来越浓的夜色。她再耽误,今夜就只有睡在这宫里的某个廊下墙角了。
鹿鸣的脸,却也急得更烂:“哎,这会儿已经是打得皮开肉绽,再下去,就要出人命了,陛下又不喊停……那小丫头,怪可怜的,奴才这不就想起,姑奶奶您还在这里呢,这不是老天派来的救星吗?只有您的话,陛下才肯听啊。”
一席话说得人怪受听。
苏蓁终是调转方向,往天子寝殿去。
一边走,一边又思索着这件事情,多问了几句:
“那小丫头……陛下为何要杖毙她?”
“不知啊,陛下不说,谁敢问?”鹿鸣苦笑。
“那丫头,是不是你喜欢的?还是说,走了你的路子,进到御前的?”她又好奇鹿鸣的善心,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瞧姑奶奶说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鹿鸣急得脸红脖子粗,认真与她辩解,“奴才这也是替陛下着想啊,先帝仁德,二十余年,没有无缘无故杖杀过宫人,今夜那宫女若是被打死了,单是言官那里,就难交代啊……”
鹿鸣很是忧国忧民,尤其是懂得替主子分忧。
“这倒也是。”苏蓁点点头,认同了鹿鸣的一番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