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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到天子寝宫,入耳便是庭中的板子声,一下一下的,似打在软塌塌的稀泥里。挨板子的人,已经没有声音,估计已经被打得昏死过去。
苏蓁听得心惊肉跳的,直接跑过去夺那内侍手中的板子。
她用了个无赖的法子,将那一人高的板子揽在胸前,死死抱住,那个执板的内侍,便不好与她争抢,只得松了手,任由她把板子抱在怀里。
庭中顿时安静。
“怎么没声音了?”殿中皇帝的声音,慢悠悠,又恶狠狠地传来。
敢情是在听板子声为乐呢。
众人面面相觑,苏蓁赶紧冲鹿鸣招招手,示意将人带下去医治。
自己则上阶进了寝殿,去安慰那个莫名发怒的天子。
“怎么这么大的火气,要杀人泄愤?”苏蓁进殿,问那个气呼呼的人。她最疑惑的,是原因。元重九脾气虽躁,但不是那种暴捩的人。
皇帝立在帷幔边,本还想冲着外头吼两句,转眼看见是她,才歇了生气,却仍是哼哼两声,也不答她。
只是,披散着头发,半敞着衣襟,一根锦带松松垮垮地系在腰胯上,领口往下,直至腹上,露一大片蜜色肌肤,沟壑起伏,穿得歪歪斜斜的袍子下面,还光着一双足。像是气得连鞋都未穿,就直接从浴池里回来的。
这会儿,估计也没有人敢近身来伺候,比如,给他整衣,穿鞋之类。
苏蓁就看得发笑,又极力忍住笑,试着上前去,给他整衣。
一直行到他跟前,抬一只手,触到那松垮的衣襟,停了停,见他没有抗拒的意思,这才伸出双手,去理着他的衣襟,从后领,一路拉至胸前,交衽,又拆了腰带,给他重新系来。
苏蓁心头想,天子也需要一个台阶,才下得来。
她索性就放低点姿态,新仇旧恨,让他一并消了吧。
遂又好脾气地再问了一遍:
“怎么了?”
“她摸我!”皇帝这才很没好气地,吐了几个字,像受欺负的小孩儿告状。
苏蓁愣了半响,才适应过来,继而笑他大惊小怪:
“她要服侍你洗浴,不摸……怎么服侍?”
她实在是想不通,这人,有时候满脑子的男.娼.女.盗,却又间隙性地,纯得可爱。
“没你想得那么不堪,我从来都是自己洗!”皇帝比她想的,还要纯洁,竟然还横着眉目,与她辩解,“也就是让她给我递件衣服而已,那时候,我刚好想到你,就有些……反应,她就突然跪到我脚边来……来摸我的……”
纯洁的儿郎,都说不下去了。但是,后头的事情,无须他说,苏蓁也想得明白了。
她提着那腰间锦带,能清楚地感觉到,那衣服下面,还是怒气冲天的,只是,好歹也经了几回人事,遂也勉强绷得住面皮,装着视而不见,只将锦带交缠,往两边重重一拉,再翻转,打结,系住男儿蜂腰,嘴上还滑腻腻的来了几句:
“不怪她。像你这样的郎君,所有女人,都想摸一摸……”
“……”皇帝有些意外,嘴角禁不住浮一抹笑,反问她,“这是在夸我?”
一边说着,一边捉过她正在撤走的手,扶上他的腰。
“当然。”苏蓁抬眸看他一眼,终是主动伸手过去,至后腰上,环抱住他,再将头靠在他胸上,闷闷地,突然变得惆怅:
“别说这宫里的宫女,就说大梁城,大兴朝,乃至四夷八方,所有的女子,都想爱你,皇帝陛下。”
这是天子的艳福,这也是她的烦恼。
那个侍浴的小姑娘,想要飞上枝头做凤凰,又有些心机与胆子,便闹出今天这事情来了。然而,像这样的小姑娘,大闺女,上至世家贵女,名门闺秀,下至小家碧玉,粗使丫头,后头还会有很多,奋不顾身,前仆后继,各有各的手段,伎俩,靠山,倚仗,防不胜防,势不可挡。
他今日经受住了诱惑,且还觉得很恼怒。然而,他却不自知,他的恼怒,就是他的恐惧。他要挑战的,是千年世俗,是隐秘权势,是利欲人心,而他,只是一个势单力薄的孤家寡人。
她不想,让他过得这样艰难。
被她抱住那人,却没有她这份忧伤,尚沉浸于她的主动拥抱中,亦感动于她主动表达的爱意中,反手摸了摸她扣在后腰上的手,然后,一路摸索向前,至她肋下,便将她搂住,紧紧的,嵌在身上,几近将她提离地面。
本来,两个人,就这样肉贴肉地搂抱着,心心相印,气息交缠,若是心无旁骛,眼无外物,马上就可以彼此融化,灵肉交融。
苏蓁却突然笑着,挣扎开来:
“不过,没关系,我不介意。”
她接着先前说所有女子都爱他的那句话,继续说来,笑得没心没肺:
“陛下的后宫怎样,与我无关,我只求做一个能够站立于朝堂,有用于社稷的女官。”
苏蓁说完,自动退开。
她知道,她的这句话,会彻底惹怒元重九。
彻底!
然而,她必须说。
这是她的底线,她的执拗原则,亦是她的抱负,她的隐秘苦衷。
苏大学士的夙愿,是想教出一代明君,然而,国士无双,生不逢时,遇到孟氏亡国灭族,所以,他把她当做男儿养,便是想要她能有一番男儿的作为。
芙蓉夫人的苦心,背弃夫君,背负骂名,忍辱,忍痛,换来她的生存,决不会希望她与元氏的血脉混为一体。
她可以放下家仇国恨,以天下为大义,可以倾尽所有去爱他,以他为唯一,然而,如果她的余生,是与其他女人争抢丈夫,她的子女,是要冠以元氏之名,祭祀元氏的先祖,她的身后,只能冠以元氏之妻,葬在元氏的皇陵,那么,叫她如何告慰那些蜀国亡魂的在天之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