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把她的嘴给朕堵了,听着就烦!”
小皇帝盛怒拂袖。老萧家的这些狗屁宗室,都多大的人了,一个个的,比他还不省心!
一时二人皆被带走,萧妙的哭声也不可闻。萧纂便趁机告退,只言由萧崇做主,他身为兄长全力支持皇帝治罪,绝不姑息。谢沂便也欲告退,小皇帝却叫住他,“谢卿,你会将此事告知桓公么。”
“陛下,这件事瞒不住。”
他沉吟一晌,方缓缓地答。
的确是瞒不住,事情牵扯到宗室女,不能由廷尉直接裁决,需采用“八议”。皇帝年幼,这“八议”之权自然也是落在太后与朝臣的手里。而萧妙派人杀害汤山驿丞驿卒的事做的并不高明,王氏很快就会告至丹阳郡府。王湛之父王澹正是丹阳尹,为报复会稽王府,必定会将此事捅至中枢。
他故意没有向皇帝提驿卒被杀的事,就是为此。
这是他卖给王湛的一个人情。也是为岳丈重新拉拢琅琊王氏的一次尝试。
“朕知道。”小皇帝抬眸看他,一双眼,乌黑如水晶,充满了孩童的纯真。俄而黯然,“朕只是希望,至少你不会与朕为敌。”
谢沂心口微窒,一向能言善辩此时却有些不知该说什么好。皇帝年幼,朝堂之上无形的刀光剑影,理应不该牵涉到他。但生在帝王家,这是他无法避免的命运。他既选择了辅佐岳父,与小皇帝为敌,是必然的事。
于是他道:“陛下多虑了。臣忠于国家,忠于社稷,必当竭智尽力,以效犬马之劳。”
小皇帝眼神失望,摆手让他下去。谢沂出了台城,不敢返回家中叫母亲知晓此事,便去了青溪里。
桓泌得知女儿无碍,倒也不怎么担心,只命他先行返回汤山等候消息,不必让桓微返回建康。另拨了二百西府军护送。
倒是桓旺和桓时心有余悸,主动请缨。桓泌只准了桓时,叫他带着人随谢沂一同前往。
与此同时,数十里外的汤山王氏别庄里。
桓微自隅中时分才起来,不见了郎君,微微惊讶。得知他赶赴建康后,又蓦地生出些许不好的预感,洗漱后,去往外间看采绿。
相较于昨日的苍白虚弱,采绿的面色此时已红润得多了,正倚在床栏上,喝一碗黑不溜秋的汤药。采蓝忙前忙后,照顾着她。
“女郎。”
见她进来,采绿白着脸想要下榻行礼,自然是被桓微轻轻按住。
“你好好休息。”
她秉性冷淡,除了阿姨同丈夫,很少同人交心,何况是婢子。也不知该如何宽慰她,只轻轻握了她的手。
采绿能不顾生死地护她,她心里自然是宽慰的。但奴仆也是别人家的女儿,便是采绿没有以命相救,她也不会怪罪她。如今这般,倒让她有些歉疚了。
采绿便很平静地喝药。昨夜的事,她其实也没想太多。事一人、尽之以忠。殿下既已答应她留在江左,便是要她同过去断绝。从此之后,她的主人就是女郎。
采蓝一脸歉疚,哽咽着语:“昨夜都是我不好。女郎,阿绿,你们打我罢。骂我罢……”
“打你骂你有什么用。”
桓微哑然失笑,乜她一眼,她当初留下采蓝,不过是看中她年纪小、心思单纯罢了。但因她的单纯险些害死采绿,此时也不禁生气。微微恼道:“从今以后,你要做什么之前先问问阿绿,再不可自己拿主意!”
“奴婢记住了。奴婢知错。”
采蓝泣涕涟涟。自己险些害死女郎,女郎竟只是斥责一句,她心里十分难受,哭道:“我,我心里实在难过,您还是罚一罚我吧……”
桓微便板起脸来,一本正经道:“罚你三日不许吃晚饭。”采蓝傻了眼,采绿却忍俊不禁,主仆间少有如此不计尊卑地说笑的时候。
午间,守在院外的西府军士来报,王家女郎来了。
两人上一次见面还是五月间的流觞宴上,彼时的王琀可谓天之骄女,众星捧月。如今在乡下“修身养性”了数月,她眉眼间再没了那股略显跋扈的骄矜之气,一袭素白冬装,眉眼清丽柔和,只挺得笔直的脊背仍彰显出这位南齐第一门阀嫡女的风度来。
平心而论,这样的王琀并不招人讨厌。到底是七百年大族教养出的女儿,跋扈骄矜褪去,她身上只余浓浓的书卷子气,颇令人喜欢。
桓微拿不准她因何而来,与她也无旧情可叙。两人相视无言了良久。院中萱草冬荣,寒梅幽香。
王琀立在庭下静默看了她一晌,忽地叹了口气:“你放心好了。我是主,你是客。我并不是来找你麻烦的。”
“人人都说你如今过得好,我就来看看她们有没有骗我。现在看起来……谢使君待你一定很好。”
“因为,你眼里的冰化了。”
冰化了?桓微十分莫名,王琀婉声笑道:“你不请我进来坐坐么。”
在人家的屋子里,桓微也不好拒绝,正要答应,院门外便传来丈夫含笑的呼声:“皎皎!”
谢沂卷着狐裘,龙骧虎步地奔过来,风尘扑面,不顾王琀在场就欲揽她入怀。桓微羞恼地推开他,嗔道:“你脏死了——”又轻拉他衣角,示意他还有人在场。
“这位是……”
谢沂疑惑看向王琀,不再是记忆中的自负骄矜模样,他竟有些认不出来了。迟疑道:“这是王家九娘子?”
“谢使君。”王琀轻盈一福身,与他见礼。
“兄长。”
桓微又唤了一声。原是桓时也来了。他轻点头,目光则落在正抬起眼来的王氏女身上。两人目光对上,俱是怔住。桓时目光若瞄准猎物的羽箭一般,王琀脸上微红,低声请辞地离开。
桓时这才面无异色地收回视线,确认妹妹无碍后,又交待了几句,折返京中。
夫妇二人在王家多留了一日,次日晌午,宫中便传来消息,皇帝召群臣展开八议,陆昀伏罪,皇帝赐了鸩酒。
汤山驿站的事暴露,萧妙被废为庶人,关押在王府内。桓泌大怒,力主死刑。群臣意见不一,暂时按下。
但即便如此,朝中并未召回谢沂,只赐下许多绢布米粟,命他仍往京口去。同时,为安抚桓谢二氏,谢太后在桓泌的授意下改广陵相、督京口军事为兖州刺史,正式镇守京口。
年逾弱冠便能出任一州刺史,消息传出,京中震动。不少士族郎君酸溜溜地表示:谁让人家有个好岳父呢!
不过职位易得,能不能坐稳可未必。京口名义上是桓氏地盘,实则流民帅各自为政。先前徐州刺史桓谦代管京口,是仗着手中有兵。如今这位谢使君手中无一兵一卒,要如何收服像流民帅这等地方豪强?
谢沂是在前往京口的船上的受到此任命的。因采绿重伤不便乘车马,一行人便改车为更为平稳的船,乘青雀舫在数百西府军的护送下沿江而下。
建康地处京口上游,乘江水顺流而下,行程缩短一半。不出两日光景,一艘青雀舫缓缓停靠在京口北渡。
腊月丙子朔,南国下了今年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朔风随雪自北向南,迅速封冻千里万里绵延江山。雪花飞舞渡江,与雀舫同日抵达京口。
京口大大小小的军政官吏此时齐聚津渡,迎接新任刺史下车。原本商货船云集的码头早已清场,天际横孤雁,江水摇空绿。待大船系泊,数十名身着甲胄的军士执长戈列队小跑而出,放下艞板。一名玉树芝兰的青年被狐裘,挎鹿卢,自舱中出来。风神毓秀,世无其二。
列官都停在码头之上,见长官平安到达,皆松了口气。正欲迎上,只见他回转过身,朝舱中伸出一只手,片刻过后,一截凝霜皓腕伸出,一名女子自舱中莲步款款地迈出,将手搭在了他手里。
她身形窈窕,秾纤得衷。绢衣罗裙裹在素白狐裘之中,螓首笼纱帽,被江风徐徐撩动。看不清容貌,但觉仪容清华,是个美人。
“啧,卿寒?这位就是桓大司马的女儿?”
船下已有人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说话的乃是一名英武的青年,身披银甲红袍,威风凛凛,显然职位不低。他扭头同身边的一名清俊文士说道:“听闻艳色动京华,是个美人,只不知容貌究竟如何……”
又笑嘻嘻地道:“若真是个美人儿,就冲这妇人,我也要投到新长官麾下去!咱们薛家军野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个正式的名分了!”
文士并不理他,一双幽沉如青玉的眼只看着正从画舫上下来、凌波若仙的美人。
这时江风骤然凛冽,掀动美人纱帽。轻薄绢纱被扬起,其下艳色,轻盈宛转,如流风回雪。莫名的,叫他想起屈子的古老华章——
帝子降兮北渚,目眇眇兮愁予。
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
作者有话要说:吐血。这算二合一吧?
下车:官员到任。
丹阳郡府相当于今天的北京市,丹阳尹就是北京市长。京畿长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