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岐也顾不上哀怨了,险些跳起来:“我这是睡了多久?怎么也不叫醒我?”
瞿二还没想好怎么答,褚琰便把柳岐按了回去:“我都来了,还用叫醒你吗?你歇着吧,我让人给你做了夜宵,待会多吃些,你自己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他光说不够,还要上手捏,捏捏柳岐的小胳膊,再捏捏小腰小腿,以此证明自己说得没错。
柳岐恼羞成怒,一把扇掉他摸到大腿的手:“别摸那里。”
瞿二压住心里的惊涛骇浪,勇敢地把脚步钉在这里。
柳岐看向他:“现在运走多少了。”
瞿二道:“还剩不到一万石,另外还有五千在路上,应该快到麻山寨了。”
柳岐道:“留下七千,骡车也都留下,剩下三千用马车驮着带上山,除了我定好的一千人跟着我以外,其他人也都上山。”
瞿二见褚琰没有说话,便知道他这是任小严老板做主,又问柳岐:“老板,可要让山匪们假装劫道拖延一下他们?”
柳岐摇头:“不用,山上那么多粮食,绝不能引火烧身。”
瞿二想想也是,连忙点头。
现在离粮食被盗,刚好是第六夜。
盗粮的当夜,运粮队伍里安插的自己人在饭里水里给全队下了大剂量的蒙汗药,快到天亮的时候又烧了把火掩盖痕迹,农夫和护送士兵们为了保粮救火都来不及,哪有功夫去追罪魁祸首?再说他们知道放火之人肯定是北齐,队伍里农夫多于士兵,没人敢追,只能派人去给五十公里外的前线送信,送信之人自然也是被暗中处理为严家军拖延时间了。
商县离粮食被盗的地方最近,但因为北齐士兵留下了明显痕迹,没人想到盗粮,也没人想到有内应,所以根本没想过去查商县。
后来军中又给朝廷八百里加急,朝廷又八百里加急递信回来,这才派出士兵来商县搜那些疑似奸细的痕迹,这来来回回的路程又耽搁两三天。
便是靠着这个,这前几日商县都维持了平静安稳。
柳岐在商县备好的埋粮坑在城门外,因此不受宵禁限制。他们严家军的骡车马车总共只有四百多辆,全部放在了商县,若是白天运粮,路上恐怕会遇到人,这样的动静太大了,因此柳岐每到白天让人在骡车马车上装好粮食,到了晚上才让他们开始押送粮食运到二十公里外的麻山寨,一晚上能往返三次,运一万五千多石。
麻山寨只是一个极小的寨子,山头也不高,装不下那么多的粮食。所以到了麻山寨的粮食会继续由多余的马匹和人力的推车载着陆陆续续往第二个接力点卫家村搬运。
四天五夜过去,从商县运到麻山寨的粮食有近八万石,柳岐知道今天晚上搜查商县的士兵就会到了,因此白天让人扮作商队加运了一趟,又去与县令定好了生意,让剩下的七千石提前变得名正言顺。
柳岐在心里飞快地计算了一下,又道:“这些天从麻山寨运出去的粮食有两万石了,麻山寨到卫家村也就只有十多公里,你们让村民帮忙多打些车身用,白天夜里一并运,必须在五天之内将麻山寨的粮食全部运走,五天以后,你们必须有四万石粮食都从左家村运出去了,我再给卫家村三天,把剩下的五万多也都运到第三个点,最后一天,卫家村所有农户带上他们的行礼,就以避战祸举村迁徙的名义跟着运粮的队伍走,以此类推,明白吗?”
瞿二反应了很久,才恍然大悟。
小严老板要留在商县,他作为恰好在这时候出现的富商,肯定能吸引搜查兵的注意力,但他毕竟安排好了退路,因此只能为麻山寨争取五天。
五天以后士兵在商县一无所获,自然会去附近的匪寨看看,同理,在匪寨一无所获,便又会去别的地方挨个搜寻线索,只要有人的地方就逃不过。
麻山寨与卫家村中间有一座小镇,士兵在小镇上耽搁两天,便能让卫家村的村民全部能够离开。
卫家村恰好是投靠了麻山寨的一个小村,村子人口不多,一半都当了匪,但毕竟还有些人家没当土匪的。若是被士兵追上,这些人没准会因为害怕说漏嘴,因此还不如带着他们一起上荆州。
后面的接力点也都是如此,五次以后,所有粮食都会运得比较远,到时候也就能彻底甩开搜查兵。
瞿二却有点担心:“可是……他们真的五天之后才找到麻山寨,八天以后才找到卫家村吗?万一提前了怎么办?”
褚琰这时终于开口了:“放心,我们不会让这种事发生,诱饵队就在这附近待命,随时可以出面拖住他们。你和你父亲只需要保证在小七定的时间里完成任务便是。”
一句“拖住他们”说得轻描淡写,但瞿二知道,诱饵队每一次露面,都是一次主动牺牲,他们作为名义上的“北齐细作”,一旦被抓住,要么被晋军杀死,要么自己咬毒自尽。
瞿二不知道这些北齐细作是真的北齐细作,只以为褚琰家中培养的死士,他到底是个老实人本性,不免为他们而哀,但同时又涌上一股热血,掷地有声地道:“我们一定做到,老板你放心,我们早就新造了一百来个车身,套上马就能拉,一天十二个时辰人和马都轮着班走,五天绝对能拉完!”
柳岐提醒道:“白天多少还是谨慎一点,不要太张扬。晚上也是,我们虽然尽量拖住他们,但不确定他们会不会有别的招数,他们搜查起来可不会看晚上有没有宵禁的。”
瞿二点点头:“处处小心,随机应变。”
等瞿二离开,柳岐的目光便转向了褚琰。
褚琰一时没能领会,还以为正事谈完,他终于想起了口腹大事:“饿吗?”
柳岐问道:“我们?”
褚琰想了想,知道他是在问什么了,自己刚才说“我们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
“对,我们。”褚琰摸了摸他的脑袋,“我自然是要陪你的。”
柳岐心里挺高兴的,但是嘴上问:“你不在荆州坐镇,万一收不到要紧的消息怎么办?”
“云城在足矣。何况你又不是我的属下,而是我的宝贝,我与你共患难,岂不是才理所应当。”
柳岐哪里听过这样直白的称呼,当下捂着胃狠狠摔到了床铺上,把脸埋进薄被里,道:“我饿了。”
褚琰笑了一声,去厨房叫人把备好的夜宵端上来。
说是夜宵,却丰富过头了,香菇鸡丝粥,莲花糕片,鱼羹,腌好的牛肉片,杏仁茶……严家军里负责做饭的村妇们可没有这样的手艺,估计是把消凝相萦带来了。
她们的手艺虽然比不上专门的厨子,但好歹也是在宫里耳濡目染的,加上褚琰不知道哪里弄来的食材,都是上好的米面,吃起来确实美味。
褚琰没有回来,柳岐心想他可能是去监督进度去了,送饭的是跟在瞿二身边的小土匪,据说从小爹娘就死了,唯一的亲人爷爷死在洪水里,村民管他叫狗娃。
狗娃望着这些,有点流口水。
柳岐看他一眼,道:“想吃就尝尝吧。”
狗娃不敢下手糟践了这么好的吃食,还是柳岐把盘子往他面前推了推,他才往窗外看看,做贼似的,小心翼翼地拿了一片莲花糕片。
据他观察,这个应该最便宜。
糕片被切得薄薄一片,热气腾腾,入口即化,甜甜的滋味立时蔓延开来,果真有一股莲花的香气。
狗娃忍不住“哇”了一声,感慨道:“这么好的东西是皇帝吃的吧!”
柳岐看了看,心想其实你说得也没错。
他随口哄道:“这也不算什么,你若是日后当了大将军,天天都可吃这些。”
说到这个,狗娃不禁神神秘秘地凑近:“小七大人,您大哥不会就是吧?”
“就是什么?”
“将军啊。”狗娃暗暗兴奋,“他们都猜严老大以前就是个将军呢,你们带来的那些人一个比一个有能耐,我看那些正规军里的士兵也不如他们。他们还说你们指不定是北齐来的将军,要是南晋的将军跑出来造反,朝廷不可能没发现的。”
柳岐筷子一顿,若无其事地笑道:“谁说的?”
“好多人都这么说呀……”狗娃下意识地接完一句话,又觑了眼柳岐的神色,见他脸色如常,才敢说,“其实我也觉得您们口音就不像南方的,你们带的佩刀也跟我们抢来的长得不太一样。”
柳岐抬眼看他:“哦?要我们真是北齐人,你就不怕?”
狗娃到底是年纪还小,没领悟这话中的威胁之意,实实在在地道:“北齐人有什么好怕的,要是士兵打进来了我还会怕,如果是你们那我就不怕,你们能让我们天天吃好的,盖舒服的房子,还教我们功夫,给我们治病,发工钱,配马车,谁有个头疼脑热都能吃上药,村子里好多老人娃娃白吃白住你们的,你们还不是待他们很好……若是北齐人都是你们这样,我还巴不得北齐赶紧打进来,把那狗皇帝灭了,让咱们以后能过上好日子!”
小少年慷慨激昂地说完,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其实这些也是听叔伯们说的。”
柳岐放下筷子,语气认真:“不是你想的那样,这仗一旦打起来,上了战场的那些人便有可能回不来了,他们中许多人都是被强征来的农夫,如果你们没遇上大洪成了土匪,也许你们也会被送上战场。兵戎相见的时候,你只是兵,不再是民,无数人马革裹尸,消息传回故乡,他们的亲人或许这辈子都再也谈不上过好日子。”
这也是承兴帝和褚琰宁可麻烦一些也想用尽量小的代价吞并晋国的原因,他们骨子里都有一个“仁”字在,同时也不希望让晋民日后提起自己的新国君,眼里只有“仇人”这种字眼。
狗娃被说得愣了愣,好半晌才道:“可是我们……我们已经……”
已经一辈子都要活在亲人逝去的孤苦无依与阴影里了。
狗娃不知道怎么说,柳岐笑了笑,绕过这个话题,拿了一双备用的筷子放到他手里:“我自己吃不完,你也一起吧,别拿手抓。”
狗娃这才想起刚才拿莲花糕片的时候自己直接上了手,不由得不好意思。
他接了筷子,看到柳岐抬起了头,顺着他的目光一看。
褚琰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碗,出现在门口。
他将碗放到柳岐面前,是一碗汤底浓郁的面。
他的袖子上还沾着些拍不下去的面粉的痕迹,足以证明这碗面是他亲自下手。
柳岐看着面,嘟囔道:“本来说好了我来喂饱你的,怎么现在反过来了……”
褚琰道:“七弟生病,得怪为兄照看不周,为兄只能略施补偿。”
柳岐总觉得他这口口声声的“为兄”里藏着不正经的调调,但当着小孩的面又不好调戏回去,便专注地吃起面来。
别说,这手艺还真不比相萦差。
柳岐眯起眼:“大哥,你该不会是故意往袖子上沾点面,假装是自己做的,其实都是婢女做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