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的时光,和漫霏一起倒也愉快,白天,苏荷的主要工作就是誉导师的论文手稿,她的导师吴教授已经年过六十,习惯手写稿子,查资料、录电脑这些琐事自然就由学生来做了。吴教授的手稿字迹潦草,但苏荷已经很熟悉他的风格,而且做事细心,基本不会出错。吴教授也很信任她,喜欢把事情交给她做。
家里除了一个被称作“张姐”的管家和两个保姆,还有一个40来岁的园丁黄师傅。他兼替林沐寒开车。不过,林沐寒很少出门,所以黄师傅主要的工作仍然是在园子里侍弄他喜爱的花草。
他做事的时候,苏荷常会站在一边看,顺便和他聊聊天。他住在自己家里,每天过来,人很和善。苏荷由此认识了丁香、扶桑、紫罗兰、西府海棠等好些花木,还看他怎么给茉莉花剪枝,怎么用大叶女贞为桂花树做嫁接。她对自己不懂的东西一向都有兴趣,倒是学到不少园艺知识。
但更多的时候,在这空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找不到什么乐趣,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林沐寒轻易不出房间。苏荷认为自己够“宅”的了,比起他来,只能甘拜下风。
他比漫霏大四岁,中等身材,清俊的外表,却并不显得文弱,眉宇间透出一种坚毅沉稳的气质。但他总习惯抿着唇,脸上的线条又冷又硬,象冬天的岩石,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
苏荷内心惋惜,“如果他笑的话,一定很好看。”
他拄拐杖可以走,不过比较吃力,所以还是更常坐轮椅。他有两把轮椅,都是黑色的,材质精良、线条流畅。苏荷以前不知道,轮椅还可以做得如同一件艺术家具。
他的两条腿一望可知是残废的,瘦弱无力。
尽管看不到他迈开两条腿昂首阔步的确令人遗憾,但苏荷觉得,他坐在轮椅上也别有一种沉静的味道。
苏荷是家中独女,但父母都忙于工作,没时间过多地照顾她。这倒培养出她独立的个性,虽然如此,她内心还是很羡慕象漫霏那样有个哥哥。
每次和林沐寒在餐厅碰面,她都先报以愉快的微笑。如果微笑能够带给彼此好心情,为什么不这样做呢?她还会主动说起最近从网上看到的新闻,或者园子里花木的变化。
当然,因为聊天的地点在餐桌边,话题更多还是围绕食物展开的。比如,一次苏荷见桌上有盘炒猪肝,就说:“我原来不吃猪肝,爸妈软硬兼施也不成,可自从看了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以后,觉得炒猪肝真不是一般的好菜。你看过这本小说吗?”
“看过。”
“还有赫塔·米勒写的《一颗热土豆是一张温馨的床》,她描写一个二战后被流放到苏联的男人,长年累月忍受饥饿和严寒的折磨,那个男人说:‘当得到一颗烧熟的土豆,吃下去的速度甚至比我看它还要快。我只是在理智被饿得半死的时候看过土豆。’弄得我后来吃土豆也觉得特别香。你——有没有画过这类题材的画?”
“什么题材?”
“饥饿的人。”
“没有。”他想了想,又说:“但我画过土豆。”
苏荷笑了。“还有《陆小凤》里的牛肉汤,《水浒》里的梁山好汉‘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哎呀,今天我才发现,原来是看小说治好了我的挑食。”
他一般都不怎么说话,但是出于礼貌,在她侃侃而谈的时候也会停下筷子,注视着她,以示在听。
苏荷往往倾向于通过对方的眼神来获得对陌生人的第一印象,她相信眼睛是很难撒谎的。在她不长的人生阅历中还从未遇到过林沐寒这样令她印象深刻的眼神,如此平静、如此从容,你能明显感到这种平静与他所处的环境无关,与外部的一切无关,而是来自于内心的一种力量。
后来,苏荷发现,有时也能在花园里遇见他了。
有天上午,她坐在花园的树荫下看《证券投资分析》,里面充斥着各种乏味难懂的数学模型和技术分析方法,令她有些后悔自己刚才挑了这本书。试想,这么一个悠闲凉爽的上午,如果读的是一本散文小品或者精彩的小说,该是多么惬意的事!
可是没办法,考虑到下个学期的毕业论文很可能是这个方向,她只得静下心来慢慢啃,遇到实在看不下去的地方就先跳过。
进展缓慢,看了半个多小时也只翻了2、3页。她觉得腰酸背疼,直起身子,撑了个懒腰,忽然看见林沐寒竟然就坐在离她不远的草坪旁,捧着画夹正在写生。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自己竟然不知道。
“早上好!”苏荷友好地向他打了个招呼。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她很想过去看看他在画什么,可见他脸上分明写着“生人勿扰”的表情,只好又接着低头去看书了。
吃午餐的时候,桌上有道菜是水煮鱼,盛鱼的汤盆摆在桌子中间,离他比较远。林沐寒腿脚不便,每次夹菜的时候,要靠左胳膊撑在桌上才能维持平衡。
苏荷忍不住起身,把汤盆挪到离他近点的地方,又加了一句:“我不怎么爱吃鱼。”
林沐寒没说什么,继续吃饭,过了一会儿,才道:“水煮鱼还是妈妈做的好吃,她说过,水开以前不能翻动鱼,否则会有腥味。”
他说起母亲的语气平淡如常,但眼里却闪过一抹特别的光亮。
林家有只很小的狗仔,叫豆豆,是漫霏的同事送的。它浑身上下象雪一样白,总爱用那双圆溜溜、水汪汪的眼睛充满依恋地瞅人,就算只是从你身边经过,也会依依不舍地扭头回望。
苏荷觉得,婴儿期的动物和人类拥有着某种相似性,因为它们的眼神都那么天真、干净。
这天上午,她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给豆豆喂牛奶。
小家伙不怎么老实,才喝了两口就乘她不注意,从膝上跳下来,跑了。
她赶紧追过去,见它正蹲在林沐寒的书房外“嗷嗷”地叫唤。
房门开了一道窄缝,她连忙喊了声“豆豆”。可惜晚了一步,它已经“倏”地钻了进去。
她正想着要不要上去敲门,门却重新打开了。
林沐寒坐在轮椅上,若有所思地望着她,问:“你找豆豆?”
他的目光静如止水,却仿佛能洞悉一切。
她竟有点紧张,“是这样的,它……还没喝完牛奶就跑了。”
他回头唤了两声“豆豆”。
小家伙哼了哼,赖在写字台底下不肯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