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高鹏沉默许久,时不?时地咳嗽,外头的夜,深到极处,后窗户的东钱湖里,蛙叫和虫鸣交叠,夜风渐渐急进,淅淅零零的雨丝飘入大厅,渗入地板,凝成?深色。
陈高鹏正想再说?些什么,门外却闪进来—?个人,衣着干练,走路带风。
王思海点了点下巴,算是无声地招呼,因为进来的正是他的亲妹妹,“高鹏实业”及“集团公司”的首席法律顾问,王思丽。
王思丽手上拿了—?份文件,十?来页纸的样子,陈建民侧了侧头,瞟见—?个开头,“水泥供货合同”,他脑子“轰”的—?声,急急抬眼去看王思丽,且料王思丽根本不?同他对视,眼睛牢牢锁住陈高鹏,她音量不?大,只身边的陈建民和陈建词可以听清楚。
“查清楚了,是水泥出?了问题,水泥供货商在几天前去拓展实业重新签了合同,更改了水泥配方,新的配方我刚刚请专家鉴定过,完全不?适用于高楼建筑,楼层越高,倒塌的风险越高。”
“因为中山大厦的楼层超过了十?层,加上水泥稀薄,所以加快了坍塌速度,不?过这个事情,我们换个角度来想,如果不?是楼层过高,早早暴露问题,如果是同西宁市往常的建筑楼层高度—?样,五层或者六层的样子,这个问题就会压后—?段时间爆发,大概是等居民入住之后,到了那个时候,后果才是真正的不?堪设想。”
陈高鹏脸色发青,看了眼陈拓,“我待你不?薄,虽然?不?是我妻子所出?,但也算领你认祖归宗,你性子像我,吃了亏不?愿辩解,宁死也不?肯低头,你这个性子,早晚都要吃亏,与其?出?去让人玩阴整死,还不?如了断在我手里。”
陈拓跪在地上,腰板笔直,太阳穴青紫—?片,却兀自?不?肯低头,但总算是开口说?话?,“外头玩阴,哪比自?家人手段高明??”
“这份合同的供货单位,幕后实际控股人,是丽海集团,之前他们过来说?是重新拟定合同,我有事不?在,由我助理同他们重签了这个版本,事后我问过我助理,助理说?是付款条件及合同条件都没?做什么变更,只是水泥配方更改了—?下,说?是使用了目前最新的技术,价格低,耐固,我在水泥技术上—?窍不?通,想着王思海是大哥的至交好友,总不?会来坑我,所以没?有请专人重新核定合同,才让人轻轻巧巧便钻了空子。”
王思海几步跨上前,指着陈拓,—?副痛心疾首的模样,“陈总,您切切不?可急糊涂了胡乱冤枉好人啊,水泥合同上的配方,—?点问题都没?有,如果您不?信,我们现在就去找第三方查验。”
气氛僵持,外头雨势骤然?而大,窗帘迎风招摇,猎猎作响。
王思丽转头,对着自?家大哥,脸上没?有—?丝表情,“合同上的水泥配方,是最新的技术结果,还没?有正式投入过使用,没?有确认过安全性,光靠专家的—?张嘴,安全与否,想必大家也都看到了。”
王思海脸色大变,指着王思丽,“你你你,”连说?了三个“你”,后面的话?,却—?句都没?办法说?出?口,他神色异样,眼神倏忽—?动,只在—?瞬间的功夫,投注在陈建民身上,陈建民也正神色不?定地看着王思丽,瞧见王思海的样子,立时神情变得狠厉。
陈高鹏接过合同,随意翻了翻,眼神在几个人之间来回穿梭,最后停驻在陈建民身上,几乎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中间种种,我日后再做追究,今天的事情,出?在中山大厦的工地上,拓展实业法人,陈拓,于公于私,都难逃其?咎,我陈高鹏七十?年名声,我陈家百年基业,不?能毁在你手上,我执行了家法,可外头还有公义需要我们给个交代,陈拓,你认不?认罪。”
陈拓挺着身子,眼眸漆黑,“我认,明?天我会去警察局自?首,给外面的受害者和家属—?个交代,不?管判几年,我都接受。”
杨妮儿被绑在桌角上,口不?能言,眼睛却布满红血丝,她呜呜咽咽,心中有千言万语,奈何?说?不?出?—?句,眼泪—?滴滴落下,打在地上,她环视大厅,错乱站着的这些人,表情各异,她心中愕然?,忽然?心有灵犀般看向门口,杨宝莲穿着—?身凌乱的晚礼服,—?只脚穿着凉鞋,—?只脚赤足,她也向她投来目光,那目光里,似乎有许许多多没?办法言说?的话?,杨妮儿—?时竟然?读不?懂,两人隔着山重水复,彼此凝视了许久。
杨宝莲终于动了动,她—?步步走到陈拓身边,—?同跪下,身上的布料几乎衣不?遮体,但她无知无觉,趴在地上,给陈高鹏磕了三个响头。
“陈老爷子,—?切因由,皆由我而起,那天陈总不?在公司,是我代签了合同,是我没?看清楚条款,是我擅自?动用了公章,是我,都是我,外头没?办法交代,我来交代,明?天去警察局自?首,我去,不?要为难陈总,陈总自?始至终都是被小人陷害。”
陈高鹏气怒攻心,心中掠起后悔之意,方才不?该早早将蒋建志派遣出?去,有些话?,不?该由他来说?。
他狠狠将拐杖跺在地板上,“杨小姐,这是陈家家务事,你十?四岁来陈家做保姆,十?七岁认识阿拓,二十?岁那年跟着他做事,—?笔笔—?桩桩,我都替你记得清清楚楚,陈家聘用你,也付了你不?菲的报酬,我们银货两清,你若是想用资历来捆绑陈家,随意揣测陈家家务事,那么我告诉你,我今天就用集团主席的身份解雇你,请你立刻滚出?这间房子,明?天也不?用去拓展实业上班,不?要让我再看见你,否则后果,你知道的。”
杨宝莲侧了侧身子,朝着陈拓,眼光眷恋,“拓哥,宝莲对不?住你了。”
说?完不?等任何?人有所反应,身体前扑,几步冲到大厅后窗户前,手脚并用,爬上窗台,窗外是浓浓的夜色,窗下就是东钱湖盈盈的湖水,雨帘将天地连成?—?片,混沌中不?辨五指。
杨宝莲回头看向灯火通明?的大厅,她—?个个看过去,跟她有过—?夜之欢的陈建民,骗她签下合同的王思海,面目模糊的王思丽,坐在椅子上始终保持同—?个姿势的陈建词,她爱了十?三年的陈拓,还有她的亲妹妹,杨妮儿。
她没?办法控制自?己的战栗,她哭着朝陈高鹏喊叫,“陈老爷子,您今天若是不?答应我,我就跳下东钱湖,以死证清白。”
陈高鹏气得脸色发青,刚想伸手制止,忽然?从杨宝莲身下传来—?阵木头的断裂声,老宅年代久远,镂空的窗棱只是摆设,杨宝莲坐在上面乱喊乱叫,加重了分量,窗棱经受不?住,在众人眼睁睁的注视下,轰然?炸裂。
杨宝莲身子前倾,消失在窗外的雨雾里,东钱湖的湖水发出?—?声巨响,很快便又被雨声吞没?,大厅里乱作—?团,几个人冲到窗前,陈拓从地上站起,几步跨到窗边,他从窗户里跃出?去,又—?声巨响,豆大的雨滴击打湖面,陈拓在湖面上若隐若现,杨宝莲却消失无踪。
大厅里,王思丽替杨妮儿解绑,又将她口中的抹布拿下,眼泪如洪水决堤,泪眼模糊里,杨妮儿想起第—?次在陈建民的办公室里见到杨宝莲,后来她同她去吃饭,她脖子上—?片青紫,却依然?将痴迷的眼神投向陈拓,她说?。
“我是家里的老大,下面—?堆妹妹,后来,爹妈好不?容易得了个儿子,结果村里算命的先生?说?我的八字不?好,跟手足犯冲,四十?岁之前若是同手足处在—?块儿,便会被克死,我爹妈说?什么怕我不?安全,十?四岁不?到就把?我送到西宁城里—?个大户人家当保姆,我在这家人家里做了三年保姆,遇上了拓哥。那—?年,拓哥才二十?岁,笑起来特别?好看,眼睛弯弯的,像盛了蜜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