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昭后来才想起来,中国人和稀泥的经典话术不止三大,是四大。
缺的那个叫:人都死了。
人都死了,
所以纵使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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团圆宴散了席,大爷一家先行归去。善后的顾岐安留幺妹说话。
几桌残羹冷炙里,把厚厚一封红包给她,“你的那份总要多些。刚才小辈都在,我不好当着众人搞特殊。你个拎不清的,还跟我甩脸子。哪一年能少了你?”
顾丁遥笑纳但嘴硬,“多又能多到哪去?”
某人夹烟的手搭着椅子,歪坐一哂,“你拆开。”
拆开来果真是的,比往年足足添了一千。“真的假的,这么多!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做什?么亏心事了?”
童言总无忌,也总是更能勘破人心。
顾岐安伸手在桌边掸掸烟灰,他喝醉了,所以话格外由衷,“因为今年是有些人第一次成为大学生,过过年,她虚岁也十?八了。许多弯弯绕难为情跟我说,但我知道,她购物车里有太多想买钱又不够的东西。”
丁遥闻言红了眼,也动容开怀地笑,今晚头一遭。
晚宴她吃得并不快,乃至是压抑。这种家宴从来是大人体面自己的风头,歪派小辈的不是。轮到她就更甚了,成绩不好又是个姑娘。
顾丁遥去年没考好,勉勉强强中个二本,开始都劝她再来一年,但她不依。有些事重来几回也就那样,站高处简单,人反而缺乏接纳失败的勇气。
这不方才在席上,老父亲又剑走偏锋地说,想送她当兵。
顾父年轻时从戎过几年,大爷家几个亲戚也是政治兵,人脉自然不愁,就看丁遥本人觉悟如何了。
本尊当然不乐意,疯球吧!你们凭什么认为,一个上学天天迟到站黑板的人能起得来跑操啊?
就当着两家人还嘴了父亲,后者也将她一顿奚落。
眼下丁遥一脸心事,她问二哥,“我做错了嘛?只不过是,不想让别人来替我决定以后的路。”
“你没错。真要说错,只有不该托生在顾家。”
“哥,你看起来醉得不轻。”
“为什么?”
因为,难得地煽情以及至情。虽说丁遥在这个家,和老二是最最投契,但也并非什?么都聊,平日里二人还是反贴门神般地没大没小。
老实说,这秒这刻这样的顾岐安,丁遥许久没见了,好像黯淡了周身的光。
兄妹俩差十六的缘故,顾二青年阶段的许多事体,老幺都是听秋妈说的。
说他打小就是父亲眼里的草莽;
说老大出走那年,剩下的一家三口各自龃龉,甚至老二也有了决裂的苗头。但好在有丁教授,这也是个奇女子,懂隐忍,腹有诗书气自华。是她软硬兼施拿和了父子,另一个说法则是,她意外得了丁遥,这才让矛盾有所和缓;
也说,老二大学最最不如意的那几年,幸好身边有个知己相伴。那人与他共进退,八年的青葱热恋光阴,可惜共苦却不能同甘,最后无疾而终……
外面溶溶月色天。丁遥小心搀着顾岐安,一并往外面去,“哥,我突然能体会你当年的无奈了。不怪我们顾家儿女个比个地不成文,是谁来都迟早被逼疯。”
顾父劝丁遥当兵,本质上和希望老二赴他的老路一样。因为坚信自己是好竹,所以千般万般,家里都不能有“歹笋”。
顾岐安站在风里,微微一叹,“我还好。主要是这么多年苦了你,及早地毕业出头也好,独立起来,有自己的生计,就不用再日夜看他脸色。很多父母把你勒在套子里的逻辑不外乎是,吃我的用我的,所以你就是我的附属品。”
而其实人人都该有自己的人生。
*
兄妹就地解散。丁遥随父母回家,老爷子派小钱开车送老二。
车子停到大堂门口,习惯坐副驾的人一拉门,就见梁昭在上面。她没反应,倒是小钱恭敬地开口,“二公子,新年好啊!您看要不坐后面?”
顾岐安一手扶在车门上,夜风倒也醒了几成酒。面无表情看车里人,二人齐齐沉默。
小钱觉得气氛太过诡异,尤其夫人还把戒指摘了,右手中指指甲盖上包着纸巾,他心道该不会吵嘴了吧,于是说,“或者你们俩……”一起坐后面?
话未完,车外人砰地甩上门,绕上了后座。
小钱后背发?凉,战战兢兢。
路上只能打开广播解除尴尬。年三十?,电台实时转播春晚,乏善可陈的套路小品,他硬逼自己笑,俨然比台下的观众还捧场,
结果这夫妻俩毫不给脸子。
一个端坐木头人,
一个拳撑额头假寐。
不多时,后座的活祖宗开口了,“我们聊聊。”
小钱“啊”地一声,顾岐安:“不是说你。”
“……”
不管梁昭搭理与否,某人随即说:“你觉得这一年半有意思吗?从你主观角度说,过得好不好,得到想要的没,是什么在推进你往下?走。”
梁昭只听了个囫囵,下?意识以为他在反问,“有意思吗”就是“没意思”。她喉咙里泼沙般地干,指甲也疼得紧。可是我们都知道,那个疼、那个伤口,它早晚会长好,人可以新陈代谢生理上的伤痛,独独无奈心理上的。
真他妈疼啊……
她浮浮嘴角,“本来还算有意思,过了今晚,很难有意思。”
有人一边听着绝情话,一边回想方才所见的她光秃秃的无名指。车外夜阑人静的大街,车里,繁荣歌舞作背景音。他下?意识抽根烟含进嘴,末了又作罢,“所以当初你和顾铮离婚前,也是这么个心态。”
感情就没有绝对的公平。好比他知晓她与顾铮的全貌,从来如此,而她今晚才得知秦豫。
电台像是老天安排地乐景写哀,突然放周杰伦唱《Mojito》:
而你是文学家笔下?的那一片海。
梁昭报复性地答,“那还是不一样的。至少我那会儿很爱他,很爱,所以离婚是无奈之举。”
该是没有男人能容受这样的对比。他们骨血里有天生的主权,无关爱否,更遑论妻子当面和你说道另一个男人的好,说得难听点,精神绿帽。
顾岐安看着没吃心,倒是扯松领带的动作暴露了心理,他点点头,索性点着烟,“你看,你比谁都门清。如果这段婚姻让你‘入不敷出’,甚至反复怀念上一段的好,平心而论,你不累吗?”
“你在劝退我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