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次化疗之后,乔微的头发?比从前细,掉了许多,跟染了色似的,从深黑变成浅棕,只是摸上去更软了。
事?实上,霍崤之从没干过这样伺候人的活,他怕弄|疼了乔微,也怕更多的头发?掉下来,手脚都放得很轻柔,像是对待一件瓷器。
热风在发?根游走,又吹在耳垂,嗡嗡的低鸣里,乔微垂着头,昏昏欲睡。
他悄悄将掉落的头发?都缠绕在掌中,不动声?色地装进口袋里。
临近春日的夜晚,月色娉婷,如薄雾笼纱,住院楼下白玉兰的枝条终于抽出花骨朵,气氛平静柔和。
***
年后,博物?馆那边仍旧几次打?来电话,言语真?诚恳切,乔微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将手稿出借展览。那些东西放在她不见天日的箱子?里,到底是浪费了。
医院开始在化疗期间穿插放疗,这一疗程刚刚结束,乔微几天都四肢乏力,行?走艰难,霍崤之原打?算替她跑一趟,却还?是拗不过她,最后开车载她亲自回到公寓。
第一次通话时,馆方的语气,始终叫乔微心存疑虑。她虽然不知?道父亲的下落,可总有人知?道。
不管是不是自己多想了,她都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试着问一问。
在和馆方约定时间到来之前,乔微在书桌上,把将要借出的东西又整理了一遍。
她低着头,眼睫半垂,头发?柔顺披在肩后,面色苍白,唇瓣也不见血色,像是一件精美?易碎的瓷器,连看看都不敢花力气,唯恐将她触破了。
化疗的后遗症让乔微很困,她恨不得下一秒就?趴着书桌睡一会儿,可东西没整理完,她还?是强行?撑着眼皮收拾,只是动作越来越慢。
霍崤之看着她认真?的样子?,只觉得心里酸涩又难受。
乔微将她父亲留下的一切视作最为珍视的东西,期盼着他回来,可她不知?道,这个期望,终其一生都无法再实现了。
馆方的人很快来了,戴着橡胶白色手套,一件一件,将乔微借出的稿件封存记录。
其中一位工作人员边清点,边抚着手下的曲谱,认真?对乔微建议:“乔小姐,这些东西很珍贵,墨水都发?淡了,您以后可以真?空过塑保存的……”
乔微怔了怔,点头应下。
那些文件中,除了乔微父亲自己作曲的部分,还?有厚厚一本,是他借来其他大师原谱,手抄封订后,给女儿练习使用的。挑的都是每个阶段适合她的曲子?。
乔微从幼时起练到十来岁,曲谱天蓝色的封皮已经变得陈旧,保存得再好,边角也不可避免地被磨损。
封皮角落还?手写着一行?瘦劲清峻的小楷:封订赠微微用,望勤勉。
一字一句,皆寄予了一位父亲对女儿的拳拳心意与?最大的期望。
乔微其实早已不再需要这些曲谱了,因为上面的每一首曲子?,每一句批注,都已经和过去那十来年的记忆,清清楚楚刻在她脑海里。
瞧着那行?墨水发?淡的字迹,乔微最后递出封订过的本子?,忽地觉得鼻子?一酸,眼睛几乎睁不开。
这么多年,乔微以为自己早习惯了在人前不动声?色掩饰自己的情绪。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什么失态,只是觉得心脏像被人攥紧了一般难受得厉害。
怕在人前掉眼泪,她顾不上客人,起身疾步进了洗手间,打?开水龙头,掌心捂着眼睛,泪水终于从指缝间溢出。
乔微甚至不敢放声?,她怕控制不住自己,要将这些年的委屈都哭出来。
直到腰上被人从背后收拢,霍崤之将头埋在她发?间,低声?哄她,“别哭了,微微……你一哭,我就?难受。”
她的呼吸起伏得厉害,霍崤之只能空出一只手轻拍她的背脊安抚。
直到那抽噎有一下没一下停住,她才缓缓放下手。
洗手间的玻璃镜里,乔微的眼睛通红,面颊上泪痕未干,霍崤之抬手,拇指帮她拭干,偏头吻了一下她的耳朵。
“外面还?有人在等?,我们出去吧,嗯?”
“崤之。”她声?音微哑,忽然开口。
“我在。”
“我忽然觉得,”她艰难至极地开口,说出接下来的每一个字:“也许我父亲已经不在人世了。”
父亲临走时给她留下的那些财产,馆方对曲谱的珍视,季阿姨的欲言又止,还?有从前的那些蛛丝马迹,隐隐串成一条线……乔微从前也朦胧地有过揣测,却从不愿深想,一直欺骗自己。
直到今天,她忽然想明白了。
在这个世界上,又有什么理由,可以让一位深爱女儿的父亲杳无音信离开那么久?
……
霍崤之心中巨震,他知?道瞒着不是办法,可他更不敢说。乔微现在的身体,连一场严重的感冒都可能要了她的命。
直到将馆方的工作人员送到电梯口,他还?一直在犹豫,几番欲言又止。
午饭仍是吃下去多少,吐出来多少,不是乔微不努力,而是她已经根本无力抑制身体的反应。
这次乔微关着洗手间门,不肯让霍崤之进去,直到吐干净了,洗脸刷了牙,将自己整理好,才出门来。
她就?着开水吃药了,靠坐在阳台边上,喘息细微,闭着眼睛感受着一天最后的余晖。
霍崤之终究决定冒险一次。
乔微父亲的事?已经成了她的心病。
在外科,伤口发?炎只知?道敷药捂下去,只会加速溃烂,只有把脓液清理干净,才能连根拔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