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舞台上唯一的光,被万众仰望。所有的关注、所有的赞美、所有的爱慕,只能归他所有。
如许贪婪,如许狂妄,像个暴君,又像个孩子。
可是当敌军来犯,君王竟命颖考叔挂帅,他为副。
怎能咽下这口气!
他直闯金殿,好烈的性子,竟敢质问皇帝,“如今被考叔大人挣去帅印,将臣置于何地!”
他有不服、有妒嫉、也有放肆的撒娇。他索要的不只是权柄,更是主公的偏爱。
君王安排子都和颖考叔比武,子都输了,输得明明白白。
平生第一次落败,他的骄傲、他的尊严,都荡然无存了。
他的心灵变得那么阴暗,竟于敌军阵前用暗箭杀死曾救过自己一命的颍考叔,夺去他的功劳。
“我一开始肯定看不起子都嘛。”下台后应川接受节目组采访,“你说多卑鄙啊,堂堂正正打不过就暗算别人。不过蛮奇怪的,等我自己演起来,开始觉得……”
他惭愧地笑了笑,“我说不定也会这样!”
应川虽然说不明白,但就是懂、就是通。对人性的直觉性洞察和全情投入的反应,使他能够超越道德判断,展现最复杂的角色。
无怪乎沈晏夸他是天生戏骨;也无怪乎观众骂他是反社会人格本色出演。
后来闻君意陪应川写表演系论文,一同分析角色心理。
颍考叔是子都的镜子,令他照见了不够完美的自己。他对颍考叔的嫉妒,归根结底是出于转嫁自卑感。他太羞耻,也太痛苦了。只有打碎镜子,才能维系自恋。
二本时,子都得胜回朝,“鹞子翻身”上马,马鞭一甩,掏翎冷笑,志得意满。正打“马趟子”模仿骑马动作,忽见到颍考叔鬼魂,受惊之下跌落马背。
为表现其畏惧愧疚,应川先后做出“肘棒子”、“虎跳前扑”、“踺子倒扎虎”、“跑马锞子”等高难动作。
至金殿庆功宴时,他被颍考叔鬼魂附身,疯癫更甚,前言不搭后语,一个“蹿爬虎”翻过桌子,来回甩发,边唱边痛苦扑跌。
《伐子都》有着凡做恶事必有报应的因果信仰,子都被鬼索命的惨状,无疑令观众解气。
急管繁弦声中,应川爬上“金屏风”后垒起的四张桌子,此时他已是被冤鬼颖考叔附身,哭腔凄厉,代陈冤屈。
“满朝文武听我言,大王命我与为正帅,子都为副帅。两军阵前,子都用袖箭将我射死城下!”
终于,颍考叔沉冤得雪,子都罪行败露,坠下高台而亡。
应川爬到最高处,面朝观众,夜色辽阔,什么都看不清,台下齐齐屏息,他在凝结般的静止中听到了自己急促的心跳声,还有晚风送来的蛙叫。
他深吸一口气,后空翻一跃而下,像过去无数次陷进麦秸山、跳进水库、翻过工地的脚手架……背上的四面锦旗猎猎翻舞,惊鸿掠影。
“云里翻”后紧接“僵尸”倒毙,帷幕倏然拉上,戛然而止,满堂喝彩久久不休。
闻君意冲上台,跑得太急,大腿撞到了桌角,没管,扶抱住应川,焦急地问:“怎么了?”
应川落地时纹丝不动,只有闻君意一直揪着心,目光紧追不放,立时瞧出他神情不对。
应川哆嗦道:“还真崴脚了。”
原来他跳下高台的前一瞬,不合脚的厚底靴底忽然打滑,这是很危险的,万一摔个狗啃泥,脖子都能给折了。
他临危不乱,连后续动作都做得分毫不差,完美收官,其实早已痛得倒吸冷气。
节目组的工作人员都围上来,有人打电话汇报情况,场面一片混乱,闻君意当机立断:“带他去医院。”
“别别别!这点小伤,最多冷敷一下,没事没事。”应川忙阻止。
闻君意眉头紧锁:“最怕是骨折和韧带撕裂。你千万不要再动了,今晚好好休息。明早要是肿得厉害,我们一定要去医院。”
闻君意打小练戏,见多了舞台意外,对伤筋动骨的术语非常了解。
节目组还在等待上头批示,闻君意直接拍板,“录制暂停,你们开车把他送回县里,找个条件好点的宾馆。”
他详细补充:“能送餐的,有空调、冰箱和马桶。准备个冰袋,多要两个枕头,方便垫高腿,留个人在他身边。对了,把他的手机和游戏机带上,还有充电线。”
闻君意平时性情随和,凡事都可有可无,没那些大牌规矩,是公认省油的灯,这次竟万分强势,事无巨细。
应川狼狈道:“你不要……”他是倒霉崴脚,不是光荣负伤,搞得这么声势浩大,挺丢人的。
他咬着后槽牙,下巴线条绷得很锋利,像在强忍着什么,说不出是逞强还是羞怯,总归少年意气。
闻君意对他笑了笑,柔声道:“演出结束后我就来找你,随时保持联系。”
言罢抬手摸了摸他紫金冠上的大毛球。
几年前,应川在工地干活,经常投喂一条流浪狗。
流浪狗被汽车撵断腿,躲在角落里默默舔伤,受日晒雨淋,伤口腐烂,毛毛打结,翻垃圾箱里的剩饭过活。
家养的爱犬只是有点跛脚,就被主人好吃好喝地供起来。流浪狗对此不屑又羡慕,直到有人抱起他,怜惜道:久等了,你受苦啦。
应川鼻子忽然有点酸,他低下头,先是含混地嗯了声,然后下定决心似地允诺:“我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