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刻,她的丈夫打着哈欠从东屋走出来:“怎么了?谁啊?”
一看是玉桑,他也愣住了:“怎、怎么这个时候来了?”
玉桑从那红色绣品上收回目光,平声道:“我今夜便要启程离开,上次见面匆忙,许多话还没同蓉娘说,便请求了夫君,顺道来此,补上没说完的话。”
蓉娘的丈夫连连作请:“进来说吧?”
玉桑却摇头,只看蓉娘:“虽然有些唐突,但我想与蓉娘单独说。”
她丈夫一愣,哦哦点头不再言语。
倒是蓉娘,她微微一怔,看着玉桑的眼神透出几分茫然。
眼前的桑桑,较之她离开时那个小姑娘,变化太大了。
是她离开这几?年,她在艳姝楼遇到了什么事??
浸润在夜色中的村子,被不知名的虫儿声环绕。
玉桑与蓉娘走到小山坡上,满天星辰下,蓉娘率先打破沉默:“几?年不见?,你?变化真大。”
这次与上次不同,没了外人在场,两人都觉得自在许多。
玉桑笑笑:“哪里变了?”
蓉娘抬手将鬓边碎发缕到耳后,温柔笑道:“明明还是这张明媚动人的小脸儿,可眼里、心里,开始学会藏事情了。”
玉桑背起手,抬头看星:“我还以为,你?说的变化,是指我再没从前那么容易好骗了呢。”
蓉娘笑容一滞,慢慢放下手?,怔然看向玉桑。
玉桑却没再看她,兀自说道:“从我懂事?起,你?便一直身体力行的告诉我一个道理——?上么有不劳而获,想要得到什么,就必须先付出什么。”
“你?还说,这是世间常理,无需寒心伤怀,有这个功夫,不如多学本事让自己过得更好。”
“你?苛刻又严格,所以每当我能凭本事从你这里换点好处,心里都十分高兴自豪。”
“那么多年里,我从未怀疑过你?。”
蓉娘呼吸一滞,别过头去。
玉桑笑起来,语气一转:“可是蓉娘,但凡长大些,见?的人再多些,又怎会再被你骗?”
“这?上就有这样的人,不必出类拔萃、千娇百媚,想要什么,张口即得。”
“他们一出生,身边的人都笑了,什么都不用做,就可以得到很多人的偏爱。”
“听起来很厉害,其实门槛一点也不高。即便不像高门大户那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凡有一双疼爱子女的父母,就可以得到与生俱来的偏爱。”
“?间没有你?说的那种常理,只有生来一无所有的人,需要面对的现实。”
蓉娘飞快抬手摸了一下脸,声音有些颤:“桑桑……”
“其实我嫉妒过,也怨恨过。”玉桑打断蓉娘,声音很轻。
“我也想不劳而获,想什么都不做就可以被偏爱袒护。”
“可正因我体会过含着抱怨、不甘和嫉妒的心情去行事?,会让自己陷入多么糟糕的境地。”
“所以我告诉自己,人活着,就要开开心心,敞开心怀。”
“所有不好的情绪,都会让人更加痛苦,永远得不到满足,从而跌入更暗的深渊。”
“而且,我已经习惯您的教导了。”
“想得到什么,就自己去挣,去换。堂堂正正得到手,才问心无愧,受之坦然。”
玉桑轻轻垂首,笑了两声,转身面向蓉娘。
蓉娘已泣不成声,玉桑看着她,终究红了眼眶。
她退开一步,冲着蓉娘跪下。
蓉娘颤巍巍的想搀扶,她已磕头点地。
“昔日里,你?总是一副冷漠之态,我实在没法子将您想的多温情。”
“但我愿意相信,即便你?给不了我别的,也不想让我长成个遇事?只会抱怨不甘的窝囊废。”
“你?虽非我生母,却教了我生母都不曾教导的道理,这一拜,你?受得起。”
蓉娘终是将她扶起,一边匆忙的吸鼻子止眼泪,一边像从前那般冷漠数落:“真不知你是怎么了,小小年纪竟说出这样的话。我可担不起你的拜谢……”
玉桑垂着头,两滴眼泪直直掉出来,无声融入泥土,抬首时,只剩夜色下一双璀璨黑眸,泛着打趣的笑意:“也是,我们之间向来是有什么当场就清了,你?不欠我,我也不欠你?的,谈谢就多余了。”
蓉娘看着眼前的少女,只觉得她年轻漂亮的容颜下,藏了许多事?。
她不提,也笑了,一改方才的泣声,坦然道:“是啊,谁也不欠谁什么。”
玉桑笑意微敛,声音也低了些,“所以,这真的是我最后一次来看你?。”
她静静地看着蓉娘,像在宣布一个决定,又像在与过去诀别。
“往后的路,我只为自己去闯。”
“我也不知会闯成什么模样,落得什么结局。所以,即便您过的很不好很不好,我也……”
话没说完,蓉娘抬手,熟练落下一个爆栗子!
玉桑吃痛惊呼,捂着头退开一步:“你?打我做什么!”
蓉娘没好气盯着她:“你?自己嫁了好夫婿,便来损起我了?就不能盼着我好点?”
玉桑捂着脑袋瞪她,蓉娘叉着腰回瞪。
片刻之后,两人噗嗤笑出声来。
骤然轻松的氛围里,忽然传来小儿奶音:“阿娘……”
两人循声望去,只见蓉娘的丈夫抱儿找来。
这么晚了,他不放心妻子和玉桑两个女子在外单独说话,但也没有打扰的意思。
还剩几步距离,他把孩子放下,那孩子像是走熟了这路,迈着小腿儿哒哒朝母亲奔来。
蓉娘一看到孩子,就什么都忘了,忍不住往前迎了几?步,一把将孩子抱起来。
她抱着孩子回到玉桑面前,笑着逗弄他:“叫阿姐。”
正是好玩年纪的小娃娃,教什么喊什么。
一声软软的“阿姐”喊出口,玉桑心中只觉柔软。
她好像也没有想象中那么讨厌他。
她越发觉得自己上一?选择轻生是个傻念头。
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好好活着才有无限可能。
若她挺过来,说不定生个孩子也会走了呢。
心中这么想,面上却又是另一副姿态。
玉桑啧啧摇头:“蓉娘就是蓉娘,什么时候都不吃亏。这一声阿姐出口,我若不留下点什么,怕是走不了了。”
没等蓉娘反应过来,玉桑已掏出个荷包塞进小娃娃的衣裳里,打趣道:“这是阿姐的见?面礼,长大了拿去娶媳妇。”
又望向蓉娘:“夫君还在等我,我走了,后会无期。”说完转身就走。
蓉娘将孩子放下,掏出荷包里的东西,怔愣片刻后,泪如雨下。
“桑桑——”
蓉娘的喊声自身后响起,玉桑驻足回身。
蓉娘捂着嘴平复了很久,才缓缓开口——
“我们这样出身的女子,总是打趣自己,攒够了钱,就找个好山好水之地过日子。”
“可日子并不只有山水景色柴米油盐,总会有个要紧的人留在心里,陪在身边。”
“只是,这样的人,莫要贪心留多了。”
“否则,一旦他们难以融洽,你?会很辛苦……”
她像在交代,又像在解释。
玉桑听得怔愣一瞬,轻声笑了。
“这道理,你?怎么不早说啊……”
蓉娘张了张口,终是没再说什么。
玉桑抿抿唇,无事?般再次转身:“我已自己领教过了……”
身后再没传来声音。
下了小山坡,玉桑回首时,隐约能看到那一家三口回家的背影。
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裹挟着憋闷已久的情绪倾泻而出。
她头也不回的往村口走,边走边哭,死死咬着牙,愣是没哭出一点声音。
走着走着,玉桑步子停住。
夜色之下,男人的身影无声的立在几步之外,不知等了多久。
静默片刻后,稷旻先迈步走到她面前。
玉桑微微侧首,敛眸闪躲。
稷旻抬手,伸出食指在她眼下轻轻一滑:“找不到马车,也不用哭吧。”
玉桑一怔,吸吸鼻子:“谁让你停那么远的!”
稷旻偏头:“不是你自己要求停远些的?”
玉桑抿唇不语。
稷旻扫她一眼:“还走得动吗?”
玉桑的确哭的有点累了,走上走下裙边也脏了。
便宜不占白不占,跟他客气什么?
她两手?一伸:“走不动了。”
稷旻轻嗤一声,拉过她手就要横抱。
玉桑闪身躲开,下巴微扬:“不要抱,要驮着。”
稷旻眉毛微挑,心里暗笑一声。
她是当他听不出吗?畜生拉货载人才叫驮着。
稷旻轻笑,转过身将她“驮”到背上,托着她蜷起的腿往上送了送:“我是畜生,你?又是什么东西?”
玉桑趴在他背上,暗暗挑眉,哦哟,听出来了啊。
她哭相未收,吸了吸鼻子,又腾出手擦眼泪。
稷旻看着脚下的路,忽道:“听起来挺可怜的。你?该不会觉得,演这么一场戏,便可以叫我心软放过你??”
玉桑圈着他的脖子,闻言眼珠轻动,默不作声的看了他很久很久。
稷旻身高腿长,不一会儿就见?到了停在村口的马车。
就在他以为背上的人已经睡过去时,玉桑忽然“哈”了一声。
她抬手用指腹勾起一滴残泪,屈指弹走,语气陡然一变:“殿下机智过人,果真不好骗,早知这样,我就不那么卖力演了。”
稷旻默了默,轻声笑了。
“也不尽然。你?下次努力演点别的,还是有机会感化我的。”
玉桑也默了片刻,走到马车前时,她才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回道:“好呀,我想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