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林适逢半月一次会诊时间,众病患相互搀扶,缓缓步出病房等待诊治。
风千雪匆匆赶到时,皇甫笑禅正给一名盲童拆下蒙眼绷带,神情专注,动作轻柔。
她见状深感不便打扰,便停了步子呆在不远处默默等候。
绷带拆开之后,皇甫笑禅对那名孩童道:“你现在可以打开双眼看看。”
孩童点头,缓缓睁开双眼眨动几下,风千雪看到他的眼眸是极漂亮的眼色,只是笼罩着一层雾,不甚明亮。
“我看见了,我看见啦!”
孩子兴奋地嚷嚷,然而很快又垮下双肩,揉着眼睛道:“阿叔,我又看不到了,怎样办怎样办?”
皇甫笑禅上前摸着他的头顶,缓声抚慰:“小计不要心急,这需要长时间的治疗。既然你已可以慢慢恢复视力,就代表一定有完全康复的一天。”
“真的吗?”
“相信我。”
“嗯。”孩子乖乖点头,脸上露出全然信任的表情,小脑袋蹭着皇甫笑禅的袖子。
一名病患不禁感慨:“林主你真是好心,对我们这些废人这么好。”
皇甫笑禅牵着盲童的手带他到一旁坐下休息,闻言半是反驳半是宽慰道:“世上并无残废之人,四肢的残废,比不上心灵的残缺。”
“林主,最近你好似一直闷闷不乐,而且残林时常有武林人士前来,是不是有很多烦心事?”
“你们不用担心,好好疗养,吾会处理一切。”
风千雪靠在亭柱边看着这温馨祥和的一幕,暂时不想打破宁静,怎料皇甫笑禅一抬眼已与她视线交汇,跟众人说了几句便朝她走来。
“林主。”
“千雪,公法庭事务繁多,你此行必有要事吧?”
“嗯。”风千雪狠狠心,还是掏出自定幽巢寻到的陈年信件递了过去:“这是之前我奉命围剿幽燕征夫之时搜集到的罪证——贾命公与鬼梁天下往来通信。”
“……”皇甫笑禅一怔,随即无语翻看。
半晌,才见他眼中流转出些许阴霾,神色却是平静,将信件收好了还给风千雪:“千雪,多谢你。前后之事,吾终于彻底明白。”
“林主……”
“放心吧,吾无事。既然决心查明真相,便已做好面对现实的心理准备。倒是你,奉命行事,理当先将证物交予公法庭,违例给吾观看,是否有所不妥?”
“受害者自然有知情权利,我想并无不妥……”
风千雪说着说着忽然停下,只盯着皇甫笑禅,欲言又止。
“嗯?”
“……没,我在想,林主你当年……真是无妄之灾。”
“生老病死,每一人皆不可预料。事已至此,唯能尽力讨回死者公道。”
“一次次亲自参与围捕鬼梁天下,才是真正难为吧。”风千雪不禁一叹:“知道人心可怕,但不想他能可怕到这种程度。
提及曾经的挚友,残林之主面色一黯:“于他,或许只是值得利用的虚假情谊,无论抱有何种目的,他确实在吾当年彷徨孤苦之时给予支持。如果……这些年他哪怕能有一点点动摇,又何至于此。”
“他若是有所动摇,便不会如此陷害朋友,金包银号昆仑等人也不会惨死。”
“是啊,所以……他注定逃不出天理轮回。”
“林主,虽然这样说似乎多余,但还是希望你别太过伤心。”
“并不多余。”
皇甫笑禅看着风千雪的双眼,温和而真挚地回答。
幼年灭门,身体残疾,遭人陷害,连丧挚友……但他终于等回了兄长,身边有慕少艾泊寒波等好友无声支持,还有……千雪。
上天虽有不公,待他却也不算太过严苛。
不似鬼梁天下,越是不甘,越是贪求,愈加深陷痛苦,沉沦歧途不可自拔,终将毁灭。
不远处的一名少年病患疑惑地询问病友:“那个漂亮姐姐是谁?”
“是风千雪姑娘啦……”
黄泉蛊。
以西苗十二种奇绝蛊虫杂交繁殖,经年得幼虫一双。使一双幼虫相杀,存活者于高温下炼化一年,再置之极寒雪峰冷藏数年,化蛹,埋藏湿热谷地深密毒花丛中,历经三春方醒,破蛹而出;其后,需以特殊饵食长期饲喂,直至蛊虫成长至碧色半透明状,才算功成。
西苗历来盛行蛊道,自翳流兴盛,更将蛊毒之术发挥得淋漓尽致。
然而有能力炼化黄泉蛊之人,实乃凤毛麟角,且此蛊制法复杂而用途冷僻,便是蛊皇也无意花费心力炼制,翳流中亦只听闻多年前醒恶者与姥无艳培育成功。
蛊虫成型后,因饵食不同而呈现不同形态,如咬伤鬼梁天下这一只,服用饵食七个时辰之内,蛊虫形态发生了短暂变化,身躯不断绷直拉长,细如发丝,紧紧攀附于憾穹之能内部,陷入睡眠状态。
故而鬼梁天下才没能及时察觉异样,待到一番苦战惊醒蛊虫,激发凶性,便一口咬在他指尖。换了旁人必是立即命丧黄泉,而鬼梁天下根基深厚又有神器加持,不至于就此绝命。
然而黄泉蛊之功效,却也绝非他所能够想象……
“好了,毒素已经清理大半,接下来只需定期服用我所调配之药,可保无虞。”
一连几个时辰,姥无艳又是施针又是熏药又是放蛊,故弄玄虚折腾半天,鬼梁天下试着运转内力,果然轻松许多,渐渐打消疑惑。
“有劳蛊后了。”
“清□□丹尚需几日方可炼制完成,届时你再派人来取吧。切记,答应我的条件不可反悔。”
“哈哈哈……放心。请。”
迫不及待想找寻不解之护和造化之钥,鬼梁天下带着两名手下匆忙回转,留下紧张大半天几乎虚脱的姥无艳。
她会如此惊心,便是因她心知黄泉蛊根本无药可救!
当鬼梁天下手指被咬破的一瞬间,毒性已经顺着血脉流入心脏,不久之后,新的蛊虫将会孵化而出,寄生于他心室之中,随着时间推移,心脏渐渐不堪重负,便会急剧加速跳动,身体越来越容易疲惫,甚至可能在睡梦中一觉永不醒。
只是这一过程非常缓慢,由于鬼梁天下根基雄厚,会更加缓慢,缓慢到难以察觉,然而无论如何,一代阴谋家在寰宇奇藏精准算计之下,身体里已埋下祸根。
……
鬼梁天下赶回点石洞,只见一片狼藉,部属尸体横七竖八倒落一地。
“主……主上……”
忽然有一具“尸体”动了动,一把抓住鬼梁天下脚踝。
“发生何事?”
“公法庭人马大举围攻,我们死伤惨重,呃……噗!”
那名部下本已重伤,只为给主人报信才支撑至今,此时一口黑血喷出,即刻断气。
“嗯?!”鬼梁天下大怒。
点石洞中众人皆为他之心腹,苦心经营这个据点,不想竟被公法庭钻了空子。联想自己中毒中得如此巧合,心中恨恨,更加确定从头到尾都是昭穆尊的算计。
“主上,我们该怎样办?”随他寻医有幸逃过一劫的两名部下心有戚戚,六神无主地询问。
“公法庭能找到此地,说明德充符已经暴露。”
“断了消息来源,我们的处境不利啊。”
“主上,如今我们损失惨重,魔界该不会趁机落井下石吧?”
“落井下石?哈哈哈……!”鬼梁天下思考半晌,忿然道:“你们以为我会让魔界旁观无事吗?即刻将魔界断层接合之事散布武林,让天下人针对此事下手。也该让魔界大忙了!”
“是!”
清晨的公法庭,昭穆尊与三位都令已经汇聚一堂。
楚君仪率先报告最新消息:“庭主,今日吾门弟子回报,有人在公开亭揭破异度魔界近来动作频频,意图接合魔界断层。”
“哦?有请儒都令明说。”
楚君仪便指出接合魔界断层所需之物:神刀天泣、圣戟神叹、阴阳骨、昊天鼎,以及七巧神驼。
风千雪闻言挑了挑眉。
难怪自从勘魔一战后异度魔界始终没有进攻中原的举动,如果真正存在内部断层,说不定是兵力受限;而魔界想方设法取得神刀天泣的行为也能说通了。
昭穆尊推测魔界断层的由来,心中有数,新的计划开始在脑中成型,表面却是正气凛然:“消息是何人放出、为何选择此时公布、此人真正用意为何、讯息真假如何,皆是公法庭接下来必须深入调查之事。若此事属真,公法庭不会坐视魔界接合断层,再入苦境制造战火兵燹。”
璎珞耶提摇头叹道:“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楚君仪的忧心来得更实在具体:“接合断层涉及到的两名关键人物——七巧神驼与圆儿,公法庭是否需要介入保护?”
“此事暂且在台面下暗中进行。”
“是。”
没成想圆儿竟然跟魔界接合断层一事紧密相关,风千雪甚感自己的任务正向着更复杂的方向而去,非她个人之力能够周全。
或许该找个人商量一下了。
是找龙首?日月才子?还是……
就在她举棋不定之时,昭穆尊心中却悄然下了决断。
……
夜色深黑,笑蓬莱亦打烊休息,稍早的辉煌灯火灭去大半,只剩几盏柔柔花灯点缀奢靡亭台楼阁,竟有安详之感。
蓝衣覆面人趁着夜色小心走近,确定身遭安全,方才闪身进入。
一回生二回熟,在五色妖姬引领下,再次踏入魔界入口,等候通报。
片刻,红光微闪,王座之上赫然出现魔界现今掌权者九祸女后。
“女后,久见了。”
“再入吾界,直说来意。”
“为助女后一臂之力。”
“哦?吾需何助?汝又如何助吾?”
“魔界断层的接合已是众人皆知的消息,女后所欲进行的计划将会遭受重重阻碍。有吾暗地扶持,正可让女后一路平顺,完成目标。”
九祸却是冷言冷语,似有不快:“哼。神刀一事几经辗转,吾界最终竟从夜重生之手取回神刀,你的话已失三分可信度!”
“这……”来者一噎,旋即不轻不重答道:“公法庭固然未竞全功,但若非魔界将邪之刀据为己有,何来夜重生狗急跳墙之举?”
言下之意,魔界自取麻烦,九祸无法反驳,只得冷哼:“哈,不过推诿之辞。吾要如何相信你的能力?”
“女后现下所恼者,不外七巧神驼与圆儿。七巧神驼个性古怪,虽不易配合,但若正道一方将他处处逼杀,便可逼使他转向。”
“而本后只需向他释出善意?”
“然也。而圆儿所牵涉者乃佛剑分说。万圣岩对佛剑分说的处置,已有梵天介入讨保,吾可使冲突再起,让圆儿再度成为笼中鸟。”
“嗯……”九祸沉吟片刻:“好,吾就信你之言。交易的代价呢?”
“很简单,鬼梁天下。”
“哈哈,你的目标该是五大神器吧?”
“女后心明眼利。”
“鬼梁天下泄露魔界之秘,以命相抵自是该然。”
“过河拆桥乃是合作大忌,吾可保证,绝不会做出有损魔界利益之事。”
“吾会期待。”
“崭新的关系,才有更大的空间。”蓝衣人自袖中掏出一只锦囊:“此袋中记录璎珞耶提的弱点,通过他针对佛剑分说,可加速阴阳骨成型。”
“但要如何使圆儿心甘情愿奉上阴阳骨?”
“嗯?阴阳骨不过是龙骨,死前取出与死后取出有何差别?”
“哦?”九祸稍一思量,便明白鬼梁天下刻意误导,不禁怒道:“好个鬼梁天下,花言巧语欺瞒于吾。”
“既然双方皆有针对他的意图,时机一至,吾会再来。告辞。”
“任沉浮,奉送。”
魔界断层消息一出,不过一日光景,各相关方皆采取了行动。
玄宗、万圣岩纷纷派人追踪七巧神驼与圆儿,甚至不惜下达格杀令,可见其对魔界一旦成功接合断层后发之势的忌惮。
另外,为收回昊天鼎,风千雪陪同昭穆尊到鼎炉分峰,眼看着快要拿到鼎,忽然飞出无数云气,将昊天鼎包了个严实,再一转眼,已经不翼而飞。
风千雪分明看到昭穆尊僵了片刻。
等昭穆尊缓过神,闭目在太师椅里坐了半天,终于开口道:“右执法,吾必须前往万圣岩商讨圆儿之事,劳你往断极悬桥一趟,将此信交予悬桥之主。”
……不去行不行?
她看得很清楚,昭穆尊明显生气了,至于尹秋君,既然敢当面夺物就已经说明他的态度……她不想去扫风台尾啊!
你俩扯皮为什么牵连我!
不过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昭穆尊毕竟是她临时上司,作为称职的下属,只好心中飘着宽面条海带泪颠颠跑去化外天。
沉沉乌云中不时闪出电光,风千雪仰望天际,无奈喊话:“尹桥主,晚辈奉命前来拜访,请允我上桥。”
“轰隆——”
一道滚雷。
“晚辈受庭主所托前来送信。”
“轰隆——”
两道滚雷。
“晚辈只是跑腿小妹,喊了半天口干舌燥,能否跟桥主讨杯茶喝?”
“哈哈哈……没头没脑被昭穆尊支使,你倒是心平气和看得开。上桥吧!”
……显然,“跑腿小妹”的说法大大娱乐了尹秋君,断极悬桥破云而出,风千雪脸上抽个不停。
“谢桥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