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视镜里是两个人。
干净如洗的马路上横着一具男人和半个女人,那女孩细腿细手,嚼着泡泡糖蹲下看男人,男人被车轱辘压了一圈,像伸手捏烂一只西红柿,满手殷红——马路上就是幅稀烂的场景,被夜色泡得?恶心。
还奄奄一息。
男人抬起胳膊。
车子在路边停得?不耐烦,后视镜那头的人戴上墨镜,黑夜更黑,方向?盘一转,车子像从高处滑落,直挺挺地继续在那具瘫烂的西红柿上碾过一遭,人像是个布娃娃,给压了个鸭子挺,随即滚成一堆模糊的肉团。
那女孩继续嚼着泡泡糖,一脚踢在车门上。
\"你?看赔多少?合适?\"他从车窗往外看,女孩又一脚踏在车门,车子跟着晃了晃。
墨镜叠着夜色看人黑黢黢的,他只好摘下眼镜,女孩看清他的脸,吐出泡泡咬回去:\"哦,五千。\"
从公文包里数出五千,一了百了。伤者还需再赔,死?者一次到位。
女孩是个爽快人,拿了钱一声不吭地走,瘦瘦小小,泡泡糖在嘴里嚼了又吐,泡泡不断扒在嘴角一圈,舌头一卷舔走,再嚼,漫不经心的模样?。尸体堆在那里没人收,女孩看也不看,薄情得?可怕。
看起来不过十五六,挂着股劣质的稚气。
后视镜里,人远去了。周晓东很?快地忘掉此事,放了一盘翻录的崔健歌曲磁带,点起一支烟。
这支烟燃尽,他要去和周局商量明天去厂区废品站的事,按上次和千红母亲约定的日期,钱千红的父母明天来,他要去热情迎接,想办法把彩礼给出去。千红才十九,领不上身份证,父母之命就是天大的证。
黑枣圆滚滚的,趴在她另外用铁丝挂上的车筐里,耳朵还耷拉着,眼睛也活似黑枣,睁着眼往四周望。千红怕再遇见褚石头这样?的疯子,和文文打了个招呼,捞起狗夹在臂弯,它乖乖被她提着,第一次出门还很?兴奋,却也不敢跑,等千红扛起一袋旧报纸,它无事可做,探头探脑地咬开?车把上挂着的塑料袋,呼呼地和它发威。
塑料袋散开?,掉出一个白馒头来,跌在地上滚了几圈就不见了。
\"不许捣蛋!\"千红险些?闪了腰,搁好报纸再看袋子,里头只剩半张隔夜的烙饼和两块腐乳。
\"晌午就吃这个呀?这可要饿坏了。\"文文收了钱,邀她上楼吃点东西。
因为文文的先生回来了,千红不肯上去,又怕黑枣乱跑,摇摇头:\"我早上吃得?多,不饿。\"
早上是一碗卧了两个煎蛋的肉汤面?,段老板起得?早,说是去市里办事,煮了清汤面?给她,煎了两个蛋就走了,千红口味偏咸,翻找出昨夜剩下的肉汤拌了一起吃,说不饿的确也不骗人。
但半张烙饼的确顶不住下午的劳苦,前胸贴后背的饿,所幸路上遇到解放帽老头,也并?不和她说话,她和狗自言自语饿了,老头扔来两个中秋留下的干月饼,随即擦身而?过,车子蹬得?缓慢,她大声说谢谢,老头冷哼一声,各自错身离开?。
段老板不在,她精打细算地过着,心里天真地想到时从县城潜逃也有经费。
黑枣吃她带在身上的过期火腿肠,圆滚滚的蜷在怀里,歪着头咬,口水漫无边际。老头说她会把狗宠坏,到时候就看不了家,成了宠物。但她一颗慈母心收不住,对?狗的爱是层层叠叠延续,她照顾拉提也是想起孙小婷,现在和拉提的爱一起给了黑枣,不过是遮掩过的睹物思人,她才十九,过早地念旧,人们一个个退去,只剩段老板和段老板的朋友。
\"小千红——给我拿下东西,我开?开?门。\"
熟悉的声音。
一个魁梧的一米八壮汉披着一头潦草的黄色假发,背上背着大包,两条胳膊各自夹个大黑包,像刚抢了银行回来,戴着墨镜,踩着四十多码的高跟鞋,冬天还穿条大裙子,裙摆一晃,千红险些?心跳停摆。
\"秀芬姐!\"她喜不自胜地跳下车扑去抱他,他显然没想到几个月不见千红脱去村里人的羞赧,换上城里人大大方方的热情,被扑得?脚下一趔趄,勉力一扶,两个人都摔倒在地,有伤风化地抱在一起。
两个大黑包跌在身侧,秀芬姐搂住她:\"你?让狗附身啦?赶紧起来,我开?门放东西。\"
千红毫发无伤,提起两个包抱在怀中,秀芬姐摸出钥匙,理发店尘封已久的大门打开?,灰尘扑面?而?来,呛得?秀芬姐直咳嗽,拽过一只包掏出一罐小喷雾对?着脸喷了又喷再放回去,鼻翼翕动,感觉回过味儿了:\"你?也不回来扫扫,瞧把我呛的,对?皮肤不好。\"
从南边回来,秀芬姐感染了一种温婉柔媚的气质,也不知道和谁学的。
黑枣呜咽一声,千红才把包放下回去抱它,秀芬姐抬手把她挡在门外:\"你?与狗不得?入内。\"
\"拉提死?了。\"千红不合时宜地提起,\"让人害死?的。它还小,我怕走丢,我抱着,反正里头脏成那样?了,我的狗可比沙发干净。\"
\"啧,和谁学的,进来吧。\"
谁也没说往事,千红也不好意?思打听秀芬姐在深圳遇到什么事。
\"小曼不给你?钥匙?我可得?说说她,长途电话那么贵,说的话她一个字也不珍惜。\"他擦擦沙发侧身翘起脚坐,比走时瘦削更多,壮硕的肌肉削去不少?,摘了墨镜靠在沙发后背,掸去沙发上的灰,\"你?怎么开?始收破烂了?\"
她不知道该如何概括自己的事,只好说:\"顺其自然就这样?了。\"
\"这会儿小曼还逼到她那儿么?\"秀芬姐问,千红暂且不太好意?思回答,洗抹布擦茶几,倒了水,好像她还是秀芬姐的理发学徒似的。
\"这次回来还走么。\"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不走了,快过年了开?张一个月,正月休息。\"秀芬姐换了一只腿翘起来,拉开?一只包一手在里头翻找,翻出一个玻璃瓶来,上头写满了不认识的文字,\"给,每天晚上洗完脸抹一点,美白的。\"
一来一往,千红得?了一瓶礼物。
\"晚上我去按摩店看看小曼去,你?去不去?\"
千红很?想说段老板去市里了不在,但还是点头:\"去。\"
说到孙小婷和李运,两个人对?坐着唏嘘不已,但谁也不是矫情的人,悲伤戛然而?止,千红不可避免地说起了孙小婷火化后的冥婚,她自己做主嫁给刘老太太死?去多年的儿子,卖了三万块。
\"刘老太太抠门得?要死?,给你?三万?你?拿刀威胁人家了?\"
\"没有。\"千红多说就会说到段老板,认为暂且还不是时候,话一收,\"反正人家有钱,我也不多问。\"
人家有钱,褚石头的女朋友绝不在有钱的行列。有钱人不会偷她的车,抢她的钱,千红蹬车回废品站时,褚石头的女朋友从金店出来,金店在城区,她大晚上的明晃晃地提着金链子下楼梯,喝高了似的走路打摆,金项链转了好几圈,她再瞎也看出来,多管闲事地停住了,警惕地把狗塞在车筐里用木板盖住,下车拦住女孩。
女孩穿着一件粉红羽绒服,蓬蓬的羽绒服也显得?女孩瘦小。千红横在她眼前,女孩清醒,顿住:\"你?来抢钱?不,我不给你?。\"
\"谁抢你?钱了,我问你?,褚石头呢?\"
\"我又不是他妈,你?问我干什么?\"女孩果?然说话欠揍,千红忍住了和她吵架的念头。
\"你?的钱哪儿来的?\"
\"褚石头卖了个肾给我的,让我买个金链子,现在我买到了。\"女孩不以为然。
她真不该停下来问,褚石头卖肾的消息就像在大马路上蹦迪一样?惊世骇俗。这倒是有骨气了一次,可这骨气就为了这么个玩意?儿?金链子?她没立场批评,没立场表扬,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女孩已经走远。
晚上竟然又见了面?。秀芬姐带她进按摩店,前台小妹的眼珠子都要迸出来,段老板的朋友是该好好招待,思来想去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二姐!”
阿棉笑?靥如花地踩着高跟鞋从二楼下来,看见秀芬姐,展颜一笑?:“老板不在,秀芬姐搓个澡再好好按按——”
千红从秀芬姐胳肢窝下冒出来,阿棉的笑?意?戛然而?止:“钱千红现在生意?正忙你?给我滚出去。”
“她去哪儿了?”
“说是去市里。”阿棉笑?意?和严厉衔接流畅,对?同一方位的秀芬姐和千红分别展示了不同的两张面?孔,千红叹为观止。
正在大厅杵着,玻璃门突然拉开?了,一个女孩双手插兜,径自走向?前台:“我看见你?们招人,我今年十八,应聘迎宾员,我知道你?们迎宾员干嘛的,今天就能上岗不用培训,底薪加提成我也看得?懂,我叫程白草,白毛女的白,大草原的草。”
褚石头的女朋友斜着眼,脖子上的金链子明晃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