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大师的左手手指犹如电风扇?样盘旋着搓弄那?对?文玩核桃,在桌子对?面自顾自地低头沉思,说话的是龚秘书:“既然是段老板派来的,咱们也?就?直接挑明了说,大家都是生意人,我说六百块?箱卖你也?肯定不信,其实咱们这个货可以二百块拿,以段老板的本事,?盒卖个千把块不是问题,大家都富起来了。”
说霍大师有七十岁,千红不信,他双颊缀着两坨格外?鲜艳的红,皱纹很少?,也?是瘦长身材,中山装下?双美国皮鞋,袜子白得耀眼,整个人精气神很足,说是四十五岁千红也?不会怀疑。
人们说这是霍式茶的功修到顶了,返老还童。
阿棉说:“倒是不急,大家都是熟人,老板说主要是交个朋友。”
“喝茶。”龚秘书敬茶,千红在阿棉身后,轮不上她说话的时候她是个点缀,段老板说主要是派她来花钱。
那两万块临时被阿棉抽走了,千红也?没反对?,毕竟自己从手绢里摸出钱这动?作就?不够豪气,而且,在她心里这钱是已经?花出去,眼下也?不算她的。
阿棉把钱存进银行?,再走了几条街去另?家分行?取了些看起来崭新的人民币,像变魔术似的,存进去两万,掏出来五万。
段老板把卖□□这份薄利多?销的工作经?营成了城区厂区连锁,听起来创业不易,但?转头三万五万扔出去,钱都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飞走了,千红自己被数字震慑,暗自咂摸段老板有多?少?钱。
但和她有什么关系。
“上回我去县城办事,段老板好好地招待了我。”龚秘书说。
他暗示段老板不过是个小姐,劝阿棉收敛表情识时务?点,对?千红他不认识,但千红长了?张望到底的脸,从表情就?窥见心中所?想,几乎不是问题。他轻蔑起来。
那时千红还不知道?龚秘书就?是中秋节段老板陪的那个人,望了望阿棉,阿棉说:“翠萍姐跟我们说,到这儿来,这个茶不是最主要的,主要的就?是这个功法,叫什么来着?霍家功法?”
“对?,霍元甲传下来的。”霍大师说。
龚秘书说:“你翠萍姐她没和你们说清楚,只要你喝了这个茶,然后照着我们的功法练,霍大师给运功,这个才能药到病除。”
“是要在这儿才能运功?”
“对?,你练?段时间,然后到平都来,大师给运功。”
“全国人民就?喝茶,在自己家练?段时间再到大师这里?”
“对?。每个盒子里都写了怎么运功。”龚秘书翻出?本拉页小册递过来,两人略微?扫,阿棉说:“行?,龚秘书是爽快人,老板也?说,既然是翠萍姐介绍的,咱们也?不怀疑,跟着翠萍姐发财就?行?。”
高翠萍是龚秘书的姑姑,乍?听两个人都不?个姓。
这话要从高家两个孩子说起,姐姐高翠萍胆子大,弟弟窝囊,给人当?了倒插门女?婿,孩子随女?方姓。女?方是个暴脾气,又是娇生惯养惯了,看见孩子也?没个好脸色,高家的男人说话温柔,把龚秘书教育成高家的人。后来夫妻俩死得早,高翠萍生不出孩子就?把十来岁的龚秘书带回家养,像亲儿子?样供他念书。之后龚秘书随着母亲的脚步吃官饭,心底还惦记着他学了三天?护士没学成到县城开诊所?的姑姑高翠萍,姑侄二人感?情好,如今龚秘书?个小小秘书就??手遮天?,高翠萍更是往头上插根鸡毛当?自己是金凤凰。
段老板能来这霍式茶上参?股,派来个阿棉能见到霍大师真容,全是高翠萍面子。
“我姑姑她介绍段老板,说段老板县城人脉广,能把这个霍式茶推广出去。当?然我们也?不缺推广,就?是做件好事。”
“您说的是。”
“这次来您订货多?少??”
“这个数。”阿棉伸出个巴掌。
龚秘书笑了:“不急,咱们什么时候签合同?”
“不急,天?也?不早了,我看大师也?挺累的,听说明天?有采访,等采访完了,咱们合同?签,老板请客,偷个懒,正好庆祝。”
从员工电梯下去,阿棉不还价的态度让千红稀奇。
“你真以为来买茶的?五块钱?盒给我我都不买。”阿棉猫在脚垫上剪脚趾甲。
“啊?”
“别问问题。”阿棉及时地止住她,看千红端详那盒茶自己思索,松了?口气,把脚上的指甲油抠掉,用细锉磨去锋锐的边角,擦干后又涂了?层玫红色,像踩过鲜艳的奶油蛋糕。
“这个数是多?少??”千红等她涂完,才将巴掌杵到阿棉眼前。
“你说多?少?是多?少?,反正?毛都不花出去,必要的时候把钱?亮,交个定金,既然他不提,咱们就?不掏,老板还要在城里开店,正是用钱的时候。”
千红固然不够聪颖,但也?知道?钱多?钱少?,衡量自己的价值实在配不上砸在讨好高翠萍的五万三万上。明面上看,像段老板替她主持公道?所?付代价,但凡少?照五分钟镜子都不至于这么看不清自己,千红感?动?过了,心里明白段老板的生意必定不亏,背后必有玄机。
她的心是网眼很大的渔网,藏不住心事和话,可转头,阿棉在掏耳朵,容不得她打搅,只好自问自答:
段老板为什么主动?替她主持公道??
段老板花出去的五万块怎么回本?
等她醒来阿棉不见了,留字条说出外?有事,叫她在房间自己看书等候差遣。桌上放了?摞封面花红柳绿的故事会。
仔细?看,故事会后面有个小字:友
这个杂志叫故事会友。
看封面是个脱衣舞娘,底下是?群高中男生,配字:花季少?女?堕落是为哪般?初尝禁果竟然……
她翻开,阿棉特地为她准备的?摞书像个小姐教材,只看得她暗自摇头,说是?个花季少?女?其实背地里和许多?男子干那事,并乐在其中,找不到男人就?找女?人照样能干那事,随时随地发春,毫无体面可言。
合上书,那粗劣文字竟然凭空有了画面,她蒙着脸倒在被子中,愤怒地感?觉?阵发热,好大?会儿才恢复正常。
用垃圾袋套在手上,反手笼住那摞书堆在角落,出门到走廊,却?听见楼梯间有声音。
照理说有电梯,谁会走楼梯?千红过去,听见有人的脚步声。
是卫编辑,提着两个大袋上来,千红惊了?惊,见楼梯间没什么人,压低声音喊:“你在干什么?”
“?会儿采访,我先偷偷把东西布置?下,老吕正在下面拖延,霍大师在下面,趁着空我藏这个,电梯人太多?不知道?谁是他们的人,我从后门溜过来的。”
拉开袋子,原来拍摄机器在这里。
龚秘书三令五申说可以采访不许拍摄,吕记者和卫编辑想出办法偷偷送上机器来藏好盲拍,拍出什么样就?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千红看他爬楼辛苦,想起自己见了员工通道?的密码,招呼着他上来,开了员工电梯上去。
“你倒是有办法。”
“加油。”
她怀揣着对?公正的喜悦,忘记了吕记者收红包的事。晚上迫不及待地去报刊亭买了平都晚报,头版头条赫然是:央视记者高度赞扬霍式茶,称?举三得。
?张大彩色照片中,吕记者和霍大师握着手笑,龚秘书和其他人隐在背景中。
报纸揉烂在手里,千红忿忿地上楼要收拾东西回县城,才把故事会友打包扔出去,又实在气不过,仔仔细细地看了看这头条文章。
?举,是霍式茶。
三得,?来?病救人,是医学史上的革命;二来树立中国文化品牌,增强文化自信;三来吸引外?地人来平都,旅游业可顺势发展。
呸。
她后悔自己仔仔细细地在每个字上里糟践了眼睛。她倒是横竖睡不着,拿放大镜?看,字缝里满满地写着谎言二字,亏她真是以为“用事实说话”,打算要把高翠萍的事情说出来,这下可好,龚秘书的五指山罩着她们,再不走,连段老板的钱也?要葬送进去。
什么藏机器,什么走访调查,原来是幌子。
这最后的报道?才是“用事实说话。”
她像是给骗了又骗,气得双手冰凉,在房间里缓慢踱步,心里想出个可怕的可能。
她要去北京上访——
阿棉推门进来,千红怒气未消,斜着眼看,阿棉笑:“这么生气呐,那书有那么难看么,这可是按摩店标配,男人看了就?把持不住,增长营业额呢。多?学习学习。”
如同?瓢凉水泼在千红天?灵盖上,千红冷静下来:“还说你那破书!小心给查封了!”
“警察也?是人。”阿棉意味深长,蹬掉高跟鞋歪在床上,瞥了眼像木头似的杵着的千红,“想什么呐?”
“给。”
报纸飘在阿棉手里,阿棉来回翻腾,?点儿也?不关心霍式茶,只看角落里连载的武侠故事。
“看头版!吕记者!”
“都说了记者没什么好东西。”阿棉继续津津有味地看武侠故事,千红抓过报纸撕成小块,只留了头版过去,阿棉?扫,抬手扔到地上。
“都告诉你了,社会就?这样,你都受挫几百回了也?不长记性,记得我们打赌么?回去我肯定要定你那件毛衣,那女?人肯定给放出来。人?旦有点儿权力就?是臭狗屎。”阿棉发表了?通言论,千红没有她人生经?验丰富,也?反驳不出,不过胸中堵着?口气觉得不该如此罢了,凭这口气她不用脏话吵不赢,但她也?没有和阿棉吵架的理由,只哼了?声。
“老板要你来找记者,看来她让你给传染出?身傻病,我跟你说你信什么都行?,别信人,什么人都别信。我明天?出去把东西拿回来之后就?回去,晚上请霍大师吃饭的时候把定金交了。”
“不是说不给钱么?”
“我们在霍式茶上参?股是给高翠萍面子。空着回去了之前就?白干了。”
“我不太懂。”
“不用懂,听话就?行?。”
“段老板和高翠萍有仇么?”
这是千红想了很长时间才确定的答案。
“有啊,生死大仇,但是有些事,老板自己不说,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