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汽车站拐个弯,千红仍旧回到罐头厂。罐头厂有三件事物把她拽回去,孙小婷,行李,工资。
她清白干活,只开了一个月工资,剩下半个月不能不算,饭卡中的钱还需提出来,即便回家,行李也要带走。孙小婷至今不明就里,还需和她说明白以免惹她担心。
罐头厂保安平时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穿着拖鞋听着收音机,穿着个二股筋背心一天到晚地眯着眼睡觉,千红每次看见他都怀疑就算贼大摇大摆地进厂,保安也肯定还是这副德性。
偏巧这次看见千红就好像猫看见了耗子,目中精光闪过,冲过来把她拦住了:“你已经被炒鱿鱼了!”
“什么叫炒鱿鱼?”这是个新鲜词。
“就是不要你了,去吧去吧,去别地儿找事情做。”
千红这条鱿鱼无处可去,而且还会喷毒汁,从段老板那里回来后就充满戾气。
“工厂你开的?我去哪儿?去你家祖坟干你姥姥?”
“现在是文明社会了!你说话注意点儿!”
千红憋住了剩下的不文明词汇,一把推开保安:“我去拿我行李!我这就滚!”
宿舍楼灰黑一片,才两天没进来,就愈发觉得逼仄潮湿,脑袋随时能顶天。走廊里没什么人,现在正是上工时候,空荡荡的,宿舍都锁了门,千红正在摸钥匙的时候,冷不丁地听见个男声:“钱千红!”
亏保安防备她,却丝毫不防外人,褚石头大摇大摆进来,连腰也不必弯,手里提了个包裹,冲着她站,脸上挂着些讪笑,又似乎是打量似的,多看她两眼。
“我前两天回家,你爸妈托我给你带些衣裳,你妈说,城里要是有时兴的样子就学着给你弟弟纳双鞋垫。”
包裹青绿色,灰蒙蒙的,仔细一看是妈的头巾拿来当包袱皮,以前细心缀过的流苏还在,千红接了包裹,心里堵得慌,开门,让褚石头坐进来喝口水。
褚石头左右打量她这宿舍,千红床铺干净,他欠起屁股挪开,转到凳子上,捧着搪瓷杯子,千红抄起空的热水壶晃荡了一下,出去打了水,回来径自往褚石头捧着的水杯里倒:“让开点儿,别烫着。”
所幸没烫着,但溅起来热水花儿逼得褚石头直眨眼。
犹豫再三,褚石头还是问她最近怎么样。
“你来打听什么?打听我蹲局子?不是大事,我们主管让人捅了一刀,拉我去调查情况。”千红大剌剌地交代,反而堵得褚石头没话说,褚石头年纪和千红相仿,瘦成猴子似的,摩挲杯子边缘,过了好大一阵才说:“也没事,顺带就是说,你啥时候回家,咱俩一起回去也有个照应。”
“都不一个村,照应什么照应。”千红果断回绝,而且她这工作像个肥皂泡,说不准明天就收拾铺盖卷滚回去呢。
从段老板那里回来,她元气大伤,像重回娘胎活了一回似的脑子一团乱,找了几个借口好说歹说把褚石头撵出去,倒头在床上就睡下了。
包裹里几件衣服,两双鞋垫,还有一把青枣,千红翻腾包裹,委屈得眼热,只想立马回村上炕头揉搓猫脑袋。
什么公道,什么名声,还是不如睡大觉实在,受够委屈,在城里见过了世面,回去在炕头睡着就行了。
洗了把脸,千红心里平静下来,卯着股劲儿就要回村里。孙小婷不在宿舍,也没打听到,张姐也让放回来,照旧磕着瓜子没好气地说:“哎呀,兴许是找男人去了,天天看你搞,她眼红得不得了,要把自己嫁出去呢。”
瓜子皮簌簌落落地往下飞,她下铺空了,床铺上密密麻麻的瓜子皮没人收拾。
“你脑子里除了男人和男人那玩意儿就没别的东西了是吧?”千红本想再呛两句,但思乡情重,没好气地说,“孙小婷回来就跟她说,我认命了怂包了,滚回村里去了。”
嗑瓜子声戛然而止,张姐从床上下来,拽着她不让走。
“你听我说,你帮我个忙。”
“不管。”千红甩着脸子走了。
周边村庄连绵不绝,每个都很穷,三里村穷得更甚,比起千红在的六里村还要穷出一个年代去。老张看段老板的面子,带着她绕路进村,土路坑坑洼洼,前一天好像下了雨,泥泞得车轱辘空转,老张下车看了一下,歪歪方向盘把车子抬出坑。
过了块儿褚色大石头就是三里村,张姐家据说在进村南边最破的三件草房里,房前摆着一大捆葵花杆子。
她还是答应了,想着再也不进城,和张姐也是最后一次见面,自己绕一绕也勉强算顺路,拎着张姐给的包裹进了村。
老张抽着烟往外看:“这穷鸡毛地方。”
葵花杆子散乱成一团,看起来就像让十级大风给刮散了似的,门前长满杂草,有一排脚印踩倒草秆,千红蹑手蹑脚地踩脚印进门,拉开木挡板,院子里坐着个开裆裤小娃娃,在泥地里搓泥条,泥里埋着半截没了眼珠子的洋娃娃还有个两把塑料小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