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主管和善又有些锐利的眼神投射过来:“财务是给你们一个人两千,饭卡一个月给充四百,这里吃饭睡觉都是免费的,剩下一百块体检用,咱们是食品厂,每个月都要体检一次。”
这么说,千红和孙小婷都不说话了。
“我有点事先出去一下,你们填完表就放我桌子上,回去等通知,你们没有电话,就在厂子门口等我们贴出来。”
千红说:“我看他这个还挺正规,咱们先填了,回去再看看别家,万一这家不要,还有下家。三个月我还不信干不满了。”
孙小婷点头,两人奋笔疾书,填过表格。
两张薄薄的纸仿佛烧红的烙铁,又沉又烫手。千红手心发热,感到一阵茫然的激动。放在桌面上,千红打量四周,黑色的皮沙发,棕色的书架,白色的办公桌,光亮的瓷砖地板,玻璃又大又亮,投进巨大温暖的光斑。墙上挂着“优秀员工”和“优秀车间主管”的奖状,还有一面锦旗,上书:勤勉多劳,爱岗敬业。
桌上是员工大合照,人人都穿制服,胸口画了个小的橘子罐头,题字:一九九〇员工联欢
这位杨主管穿着制服站在第一排,旁边是最中间唯一一个穿西装的人。
“啊,那个是厂长,我那会儿还只是个普通工人,这会儿厂子越来越大,我们好几个都当了主管,一个月挣七千。”
“七千!”
杨主管捧着保温杯回来,和善地冲她介绍厂里谁谁当了主管,谁谁娶了老婆,谁谁嫁给了有钱人。
千红觉得胳膊在发抖,可她也没惊羡到这种程度。低头一瞥,孙小婷抓着她的胳膊兴奋地发抖。
她其实还稍微自持一点,不至于没出息成这个样子。
等她踏出工厂,看见墙上很久以前张贴出来的脱落大半的招聘员工名单,才终于有了三分填了表的真实感。
手里还有一大摞,每张表格都是个崭新的机会。前所未有,闻所未闻。
挨个送完表格,工人们下工,她看见罐头厂的人穿着点缀橘子罐头的天蓝色制服三三两两地走过,提着饭盆彼此低语,有男有女,都很年轻。
有几个谈对象的在角落里你啃我我啃你的,臊得千红一阵脸热。
在结果没出来之前,她得找个旅店住一晚。
兜兜转转看见几家旅店并排,秀芬旅店,温暖旅店,平价旅馆,三家并立,玻璃门内都差不多,一个柜台里隐隐约约坐着个人。还有一家在旁边,就写了旅馆二字,也不大看得清楚里头的陈设。
两人提着行李挪过去,突然有人问:“你是钱千红吗?”
千红扭过头,一个身穿电子厂黑色制服的年轻人追在她身后,气喘吁吁了一下,看见她,脸一下就红了。
照片上的男人和眼前的脸重合,被钱千里打了一顿的相亲对象小心翼翼地走近:“你也来厂里做事啊!”
“你谁?”
“啊我是七里村的褚石头,我——”
“哦,不认识。”千红拉着孙小婷,就近钻进一家旅馆。
牌子上的旅馆二字明灭闪烁,千红一进门,把电子厂的褚石头甩到门外,感觉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嫌弃人终将被嫌弃,现在千红也看不上褚石头了,只要她进了工厂,她也能挣钱,这时候想嫁谁就嫁谁,轮不上七里村的打工仔挑拣她。
菜场的一棵菜终于感觉自己要被城市包装了,包装好了就贵一分,挑拣她还得犹豫片刻,不再是被轻易拨弄着挑剔的烂菜了。
褚石头在门外看了好久,终于落寞地离开了。
千红这才肩扛行李往柜台走去,柜台后挂着一幅过期挂历,上面是个没见过的美女。
她隐约觉得美女眼熟,美女穿着泳装趴在沙滩上肆意地笑,长发散落着,眼神妩媚又快乐。
挂历下,高高的柜台后露出一张冷淡的脸。
段老板!
原来挂历上的人是段老板!千红仔细一看,哦,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眼前的段老板还是浓妆艳抹,眼影颜色深深,衬托眼神凛冽砭骨。
“单人房十二双人房二十,押金二十,二十四小时退房。身份证拿来。”
千红递上身份证,从楼上下来一对男女,女的穿着暴露,蛇一样缠在男人身上,路过柜台,冲段老板打了声招呼:“老板,我今天不回来了。”
“再加一百。”
男人摸出钱,甩在柜台上,急不可耐地搂着女人出去了。
段老板收起钱,抹平了扔进抽屉,翘起脚点烟,脚趾涂黑指甲油,深沉平滑,手指细长,捏着烟端详一下:“住不住?不住滚蛋。”
从始自终,段老板都没正眼看两人,仿佛看两个村姑会传染什么病。声音也轻轻柔柔的,看起来就算她俩耳背,她段老板也绝不放大一丝音量折损半分气势。
“我们滚!”千红反应过来段老板在旅店干那肮脏生意,生怕扯上自己一身臊。
拽起孙小婷往外趔趄着走,千红憋得双颊通红。
等站在外面的路灯下,她才觉得“我们滚”这三个字没有气势,窝窝囊囊不像话。
应该说“我们不稀罕你这烂店!”
千红恨不能回去骂回来。
当鸡就当鸡,一副盛气凌人的样子,不知羞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