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贺陵看得见,就会发现他的?额角青筋一条条凸起,手指骨节捏得泛白。
影涿说:“我带你去个地方。”
外面下着小雨,贺陵被带到了一个能吹着风的?地方,应该是山坡高地。脚下有匍匐的?野草,不远处有树叶的?响动,时不时还会飘过来混着泥土气息的?玉兰花香。
贺陵隐约觉得怪异,一时却?也说不出是怎么个怪异法,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影涿说:“是什?么地方当?然?不能告诉你,你只需要仔细听一听。”
贺陵留意到影涿打了个手势,之后山坡脚下就有人声传来,喊的?是整齐划一的?:“末日神明,向死而生,舍弃旧我,重获新生。”
声势浩大,少说也有千人。
贺陵心中震惊,不可思议道:“你竟然?诓骗了这么多人!”
“怎么叫诓骗?要不是尝到了甜头,我再能说会道也骗不来他们,”影涿的?声音突然?靠近了许多,“我承诺给他们的?都会兑现,承诺给你的?也决不食言。贺子婴,我说过会辅佐你成为一代明君,到了今天?仍然?有效。”
贺陵不由自主后退半步:“你说什?么?”
影涿逼近他:“我说,我不要你的?心肝脾肾,也不要你的?噩源,我只要你完成你的?使命,我要我这么些年来的?所作所为变得有意义。”
“你疯了!”贺陵悚然?。
“我没疯,是你不守信用,”影涿突然?扳住他的?肩膀,“贺子婴,你答应过天?师会当?个好皇帝,但你投降了。现在?我给你机会弥补,我要你得到权力,还要你长生不死,我要你成为这世界上唯一的?神明。”
“你,你有病!你该去看病!”贺陵挣开他,转身就往前?方跑。
影涿并没有如?预料中那样紧追不舍。他在?后头闲庭信步地跟着,但说话的?声音却?近在?贺陵耳边。
“你还记得我说过的?那个小宦官么?他在?皇帝身边当?值,因为天?师救了他的?命,他就投桃报李,一路追随。”
“其实?他要追随的?人是你,那是他的?使命。”
“你该猜到那小宦官是谁了吧。”
贺陵脚下一绊差点摔倒,被一双手接住了。他挣脱那双手,继续朝前?跑。
“我以为进入武道院,命运就会改变。谁知道你来了,我的?努力就全白费了。一夕之间,我成了一个完全没有价值的?弃子。”
“连最差劲的?弟子都比我强,因为他们还能穿着武道院的?练功服,而我呢?偌大一个王宫,我却?只能去往最阴暗的?角落。”
“你知道我有多恨么?”
“我恨你夺了我的?东西?,恨你轻易得到却?不珍惜,更恨你不成气候,一天?到晚就知道和封惊客厮混在?一起。但我最恨,是让我在?绝望的?时候得到,却?又在?满心欢喜的?时候失去。”
贺陵撞上了一个人的?胸膛。
他被死死按在?怀里,被迫着听对?方说:“贺子婴,我宁愿从来没有得到过。”
贺陵跑不了了,跌跪在?地上。他被掐住后颈,不得不仰起头来承受雨水。雨水在?他脸上跳跃,把他的?睫毛也沾湿了,漫无边际的?黑暗夺走了他的?意志力,让伪装出来的?那些坚强都化为了泡影。
“害怕么?什?么都看不见,”影涿自问自答,自顾说着,“当?然?害怕,没有希望,一步都不敢乱走。但这仅仅是眼前?的?黑暗而已,人生的?黑暗又岂是依靠一双眼睛的?指引就能走出来的?。”
贺陵喘息着:“你疯了,你走火入魔了。”
影涿的?笑声发着颤:“是,我走火入魔了。因为你对?谁都好,唯独对?我很坏,为什?么?为什?么不能把你的?好心分一点给我,为什?么封惊客可以我就不行?,我到底比他差在?哪里?”
贺陵说:“我根本不知道你的?情况,你从来都不说。”
“我说给谁听呢,”影涿掐着他,又挑起他的?下巴,逼他那双空洞的?眼睛望着自己,“你?你避我如?蛇蝎,你会听吗?但凡我有一丁点希望可以成为你最亲近的?隐卫,就不至于被送到那种地方。”
贺陵把嘴唇咬得惨白,甚至不敢再听下去,但影涿依然?说着。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在?他口中却?仿佛只是昨天?,痛和恨点滴分明,带了毒似地往贺陵的?心头穿刺。
贺陵说:“你没有告诉我,怎么知道我不愿意听。如?果我知道,我不会,我不会那样……”
“你听了又怎么样,你瞧不上我,勉强装出来也不像,”影涿有些自嘲,“这是我的?命,那个人位高权重,他给我安排的?路,我就算瘸了也得走下去,否则只有死路一条。你知道么,就算得到了毁天?灭地的?力量,我也不能变回完整的?我了,重塑一千遍、一万遍也不能。你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吗?”
贺陵混乱地点头,又混乱地摇头。他怎么能知道,即便下了大狱,楚王的?人也会顾及身份给他保留最基本的?尊严。所有的?感同身受都是自欺欺人。
影涿苦笑着:“我真庆幸自己留下了脸上的?疤,这样我就可以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狼狈,而不是陶醉在?至高无上的?幻梦里,又在?解开衣裳时被现实?打回原形。贺子婴,你现在?告诉我,欠我的?该怎么还?”
“别?说了,真的?别?说了……”贺陵崩溃地捂住了脸。
影涿拉住他的?镣铐,把他的?手扯了下来,先是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手里的?瓶子,又移到脸上,难以置信地说:“你哭了?你为我哭了?”
贺陵摇头:“如?果你早一点告诉我,我会阻止他们,我真的?会!”
“我知道你会,”影涿恢复了平静,声音也变得柔和起来,“他是你处死的?,贺子婴,虽然?只是在?得知我后来的?境况之后偶施怜悯,但你为我处死了他,这值得我记一辈子。”
影涿拿起贺陵的?左手,搁在?了自己的?脸上。“我不是没想过放弃,也想过放了你算了,但……”
他艰难地说:“但我已经像这样熬了太久太久,除了纠缠你,我不知道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你一定能想得到,假如?没有你,封惊客在?这个世界上该有多寂寞。他是异类,我不也一样么。”
他捏紧了手心,捏得贺陵的?指骨隐隐作痛,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他内心深处的?自我憎恶。
贺陵说:“影涿,别?这样,不值得……”
影涿说:“贺子婴,只有你能解救我。”
贺陵深深吸气,抬起头问:“你就不介意吗?我曾经那么讨厌你。”
影涿黯然?地笑着:“讨厌我……你讨厌我,总比远离我要好很多。但你要是能试着接纳我,或者,喜欢我,自然?再好不过了。”
贺陵的?手还覆在?影涿的?脸上,他的?脸是湿的?,那些纵横的?疤痕就像一条条小路,每一条都曾被它?们的?主人赤足走过,但没有一条能到达理想的?终点。
贺陵觉得自己也疯了,抬起镣铐说:“天?底下没有戴着镣铐的?神明。”
作者有话要说:哥哥正在恢复中,给他点时间(再次狗头保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