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宜默了会儿,今上可谓心狠手辣,为上位除尽一干兄弟,却独独留下了端王这位异母的弟弟,待端王一家更是数十年来如一日的天恩厚泽,刘盈站在她的对立面是自然,她再解释也无益,只好目送她出了院门,没再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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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因为这事月初也被急召入京,也不知朝中会有怎样的安排。刘盈心下不舒服,一人生着闷气,不想让人跟着,只沿着小道踢石子儿解闷,走着走着竟不觉走远了,夜色已深,她正准备往回走,身后忽然有剑声破空而来,她虽反应快,但右耳耳珰竟也应声而碎。
刘盈气急,拔剑同那人过了几招探虚实,那人武艺并不算高超,但偏偏招招狠辣,出手速度极快,她眼见着就要招架不住,只好往后疾退,借了树的力再同那人过招,不料那人竟也还是躲了过去,只不过被削了几缕头发去。
她还要反手出剑,那人的利刃已抵在了她咽喉:“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白日里便想动手,但晋王人马太多,还得感谢阁下替我解决了晋王部下这个大麻烦。”
那人将她手中剑夺走往旁一扔,剑尖毫不迟疑地在她脖颈上割了道浅口,鲜血淌下,她被那人迫着往来路走,那人嗓音压得极低:“交出宋宜,饶你一命。”
“休想。”
刘盈方才吐出这两个字,那人的剑已再深了一分,她只好住了嘴。
待至他们的落脚处,那人远远瞧见院门,手下的力道陡然重了些,刘盈没忍住痛哼出声,那人这才反应过来下手重了,低声道:“叫人把人带过来。”
她手下的府兵早已围了上来,却也不敢造次,她只好照做。
宋宜被人带出来的时候,刘盈能明显感觉到身后那人的紧张,剑身已然有些抖了。
宋宜已换了身干净衣服,拖着她旧伤复发的那只脚缓缓走至院落门口。她往这边看了一眼,脚步陡然顿住,语气里带了几分焦急:“宋珩你做什么?住手。”
宋珩没想到她竟是这反应,怔愣了下,刘盈敏锐地感知到他这一瞬的失神,趁机脱身而出,一脚踹中他胸口,将他踹进了包围圈,他脖子上便瞬间架了十多把剑。
立刻便有人拿了锁链过来,宋宜慌张拦下:“郡主息怒,阿弟他无冒犯之意,他并不认识郡主,更不知郡主身份。”
“文嘉!”刘盈脖子上的伤口尚未结痂,一想到宋珩一来便存了杀意就怒不可遏,迁怒了宋宜,“你可知行刺皇族该当何罪?我不知你爹到底有没有同晋王勾结谋反,我只知道单凭你这弟弟今日所为,便足以让宋家夷三族了。”
“长平,他非故意,我愿代他受过,你要如何都可以,”宋宜这话说得断续,眼神凝在她的表情上,近乎低声下气,“但别上禀。”
刘盈头一次见她这般伏低做小的作态,没忍住嘲讽了句:“便是我不上报,行刺皇族这等大罪,御史大人既在,又岂会睁只眼闭只眼?”
“沈度?”宋珩反应过来,往院中一看,沈度果然已从院中出来了。
宋宜回头去看沈度,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却帮着她说了句话:“微臣劝郡主不如大事化小。”
刘盈冷哼了声,颇有些不屑:“都说察院这些个御史个个明察秋毫,眼里容不得沙子,如今看来,也不全是。。”
沈度向她行了个礼,走近了,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道:“微臣今日劝郡主是为着郡主好。郡主也知陛下历来对反贼的态度,当年的七王乱,十四年前的废太子案……哪一桩哪一件不是宁可错杀一百绝不错放一个,就算牵扯到皇族宗亲也一样。可眼下晋王在常州打到民不聊生,若是换了旁人,身在九族之内,哪还能有命来行刺郡主?”
刘盈没想到他竟敢提帝王家事,怒气愈发压不住,但也知他所言不假,略有迟疑:“大人何意?”
她接过侍女递过来的帕子,擦了擦脖子上的血迹,那点迟疑便化作了再加一等的愤怒。眼见着她又要发怒,沈度再劝:“其实郡主心里也清楚,换了旁人,但凡和反贼沾上干系,断走不出定阳王府便会被格杀勿论。”
他刻意顿了顿,往宋宜那边看了一眼:“定阳王有平十乱收三属国的战功不说,更有从龙之功。郡主又怎知,陛下要定阳王一家秘密入京,没有存其他心思呢?
郡主不妨耐心等等看,若是陛下要杀,那今日之仇陛下便替您报了,不用脏了您的手。”沈度看了她一眼,意味深长,“若是陛下没有这个意思,却因郡主将此事推到台面上而左右为难,郡主觉得合算吗?”
刘盈将手握成拳复又摊开,尔后又握紧:“我咽不下这口气。”
“郡主需得大度。”沈度再劝,“不可扰了圣上之意。”
“御史大人的话,”刘盈将染了血的帕子一扔,冷笑了声,“可比方才向我解释事情缘由时要多上许多啊。”
见她没再提方才的话题,沈度知她内心有了松动,没替自己辩解,提高了声音喝宋珩:“还不向郡主赔罪?”
听刘盈没有反对,方才架在宋珩脖子上的剑便尽数收了回去,宋珩见他竟敢斥自个儿道歉,“嘁”了声,默默朝他翻了个白眼。
宋宜上前将他拽了起来,喝他:“端王嫡女长平郡主,行大礼道歉,你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圣贤书当真白读了?”
宋珩方才听他们谈话便猜出了这人的身份,但自幼对这位颇为有名的郡主便没什么好感,如何也不肯,嘴里嘟囔:“姐你又不是不知道,就我那两下子,不装心狠手辣怎么唬得住人?我这不是怕他们对你不利嘛,又暂时找不到爹帮忙。”
宋宜瞪他,又生气又心酸,气急了要上手,他怕气着她,只得乖乖服软行了个大礼:“方才不知是长平郡主,多有得罪,还望郡主恕罪。”
刘盈走近,拾起他方才掉落在地上的剑,刃上尚且还沾着她的血,她看了好一会:“我长平不是那么小气的人,但也不是多么大气的人。宋珩,下次别再让我见着你,否则我非把你剁碎了喂狗。”
宋珩仍旧弯着腰,拖长了语调答一声:“遵命。”
宋宜一瘸一拐地拎着他往屋内走,苦口婆心地唠唠叨叨,无外乎做事不要太莽撞之类,宋珩时不时地还几句嘴,两人嘴上斗个不停。
沈度在后边看得发笑,看来她也并不是对他才这般不留情面,对上谁都是个天生的拌嘴好手,偏偏还不太会让人觉得难堪。
听见笑声,宋珩回头瞪他一眼,宋宜也跟着看过来。
他迟疑了下,递上一个新的药瓶:“县主的脚伤务必好生养着了,至于防风寒的药,郡主的人一会会煎好送过来。”
见她看向他手臂,他迟疑了下,有些不自在地道:“皮肉伤而已,养养就好,县主不必挂怀。”
宋宜看了他好一会:“大人不是说恨不得整个定阳王府永不超生?方才何必出手相助?”
沈度缄默了会,轻声说:“偶尔也会心有不忍。”
“今日多事,谢过大人了。”宋宜冲他轻轻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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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盈如约第二日送他们入城,此前留在陪都善后的禁军似乎也刚好赶到此处,因缘巧合下竟唱了一出圆满会合的戏。左中郎将见刘盈将三人安然送了回来,恨不得立刻跪下叫她祖宗,忙郡主长郡主短地将她捧上了天。
宋珩瞧着,没忍住冷哼了声。
过青水河,入宁州,再到帝京,一路北衙看得极紧,宋宜再未单独见过沈度,但她那晚终究还是染了些风寒,他便命人日日按时煎药送过来,荒郊野外,天寒地冻,她这场病却非但没有加重,反而在入京前彻底好全了。
车马最终还是不出她所料地停在了刑部,之前封锁消息无非是怕一路不宁,如今入了铁桶一般的帝京,又在北衙全部兵力的眼皮底下,定阳王入狱并不见得是个能掀起滔天巨浪的消息,自然也不用再掩人耳目。
沈度送他们到门口,宋宜忽地不敢看他,目光落在远处的巍峨宫墙上,手却微微缩回袖中,握住了那只药瓶。
他只得先开了口:“此案定是三司会审与陛下亲批,下官与此案的缘分,便到此为止了。”
他看了宋宜许久,最后只说了四个字:“县主珍重。”
待他转身离去,宋宜这才回过头来,望着他过登闻鼓,过石狮,下台阶,深青色的袍子逐渐与天地融为一色,却不曾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