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宜试了一下想站起来,但双手被缚在身后,身子没法平衡,试了几次也徒然无功,只好看了眼郎中。
可惜周遭有人守着,郎中即使看到这般美人央求也不敢造次,默默挪到一侧写好方子,将方子和随行带过来的药材箱一并交给守在一旁的人,赶紧求饶让放他回去。
福叔竟然果真让人将他送到岸上,并将方才宋宜他们乘的那辆马车送给了他。
他如今宋宜在手,既然外头的人误打误撞凑上来,那不如将计就计将这消息放出去,好让宋嘉平无法再得皇帝信任,为她这个宝贝女儿被迫走上反路。
福叔不再耽误时间,船行入江,宋宜又试了几次,终于挣扎着站了起来,她之前的脚伤本就刚好,方才被人连拉带拽,那股钻心的疼好似又冒了出来,但她没法子再娇气,踉跄着到了福叔跟前。
福叔见她这执着的神情,犹疑了下,手起刀落,替她解开了绳索,还是不忘警告道:“表姑娘务必慎行,我说到做到。”
她看了眼拿着方子和药材箱的那人,见那人出了船舱去准备了,才拖着一只脚往回走:“谢福叔。”
为免引人注意,这行人备的是小船,就一个船舱,舱门有人守着,宋宜盯了一眼,那些人转了身,她才席地跪坐下来去瞧沈度。她袖中他之前给的药所剩不多,但撑上一两日还不是问题,她细细替他清理了下伤口,为他上了药,这才候在一侧等他醒来。
外伤尚可,但他臂上的伤,她实在是没辙。
她枯坐了一个时辰,沈度终于醒转过来,他方睁开眼,瞧见她关切的神情,微微愣了下,坐正了身子,才道了声:“多谢县主。”
宋宜心下担忧,目光落在他微垂的右臂上,但也不好追问,只得低了头,沈度犹疑了下,轻声道:“说来还要多谢县主方才救命之恩。”
原来福叔到的时候他还有意识,宋宜脸腾地一下飞上两朵红云:“你听到了?”
沈度点头:“无意冒犯县主,多谢县主相救。”
宋宜摇头,身上的痛感仍在蔓延,一点一点地演变为一种麻木的钝痛,她静了好一会儿才道:“不必,我是救我自己。我爹虽忠心耿耿,但我若半途走失,这罪名他便如何也洗不清了。即便日后我自投罗网,但同行御史身首异处,亦是同样的结果。”
她这话说得郑重,他也算是得了他想要的答案。至少,定阳王是否有反心尚且不能得知,但起码,她很肯定定阳王的忠心。
“大人知我是个凉薄人,便知我不会如此好心,不必言谢。大人若在我的境地亦会相救不是?否则大人亦无法交差。”
沈度突地笑了笑,带点自嘲的意味:“县主说得是。下官与县主,内里本是同一种人罢了。”
福叔的人端着碗药过来,宋宜又呵斥他去拿药箱,那人想不到一个阶下囚使唤起人来还这般不客气,偏偏福叔还纵着她,他也没法,只得去拿了东西回来,但方才看她走路不便,刻意将药箱放在了两步开外。
“我不会包扎,你单手行么?”
她面露焦急之色,沈度忽然弯了下唇,自最后一个亲人离世,他已经很多年再没从旁人眼里看到过这般不加掩饰的出于真心的担忧了。
宋宜见他久不出声,以为他也没法子,连脖颈到耳垂都红了些:“那大人教教我?我试着学学。”
她神色认真,他忽然起了点恻隐之心,叹了声:“不必了,天明时分就会到常州地界了,麻烦。”
宋宜咬了咬唇,将药碗端起来,拿了汤匙细心地搅拌着让它快些凉下来,艰难开口:“对不起啊,连累你了。”
“职责所在,县主不必在意。”
见汤药温度合适了,她将汤匙取出,将药碗递给他,起身去拿两步开外的药箱,沈度目光落在她脚踝上,微微怔愣了下,见她要转身回来了,赶紧将药一口饮尽了,将空碗放在一侧。
宋宜打开箱子找包扎的药,她眉目在这一刻格外的温顺,他忽然又想起她替宋珩煎药那晚,他竟然觉得她偶尔还是透着几分温柔的。
她垂眸东翻西拣,格外认真,好半天翻出来夹板递给他:“是这个吧?”
沈度没来由地笑了笑。
她有些尴尬地抓了抓耳垂,重新低下头去继续找:“看来不是了,我再找找。”
他忽然凑到她耳侧,压低声音问:“县主会水么?”
两人距离近到她几乎能贴到他的鼻翼,她讷讷地摇了摇头。
沈度默默将要说的话咽了回去,他怎么忘了她虽武将之家出身,却是个连马都不会骑的主儿,何谈下水这等对于贵女而言并不算体面的事,一会少不得要多盯着她些了。
她明白过来他不过是怕被人听了去才凑这般近,可还是臊得脸通红,不自在地往后边挪了挪。
他亦往后退了些许,坐正身形,低声道:“方才失礼,县主见谅。”
她还要答句什么,外头忽然传讯说有敌,她愣了下,下意识地看向沈度。沈度同样发懵,他还没让人动手,外头的人,到底是敌是友?
外头打得酣畅淋漓,时不时有人跃上船头,惊得这艘小船晃晃荡荡。两方酣战,福叔这头顾忌着保宋宜性命才是正事,放不开手脚打,眼见落了下风,他命人转向,就要丢下众人带宋宜离开,但那头的人已追了上来,和福叔再度酣战起来。
福叔带晋王府兵多年,论实战他技艺高超,单论武艺却不是那人对手,末了还是他落了下风被重伤后扫落下船,群龙无首,剩下的人谨遵晋王的指令,若带不走则一个不留,他们所在的这艘小船立即被掀翻。
青水河虽常年不冻,但毕竟是冬日里,冰冷的江水灌入口鼻,宋宜几乎是立即感受到了窒息感,她身子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去,她闭上了眼,忽然想到,她从前私下百般不守规矩,惹得娘亲连连叹气,如今更是连死都死得这般不体面,还真是对不住娘亲多年教导了。
她胡思乱想间,身子下坠的力道陡然止住,身子被带出水面些许,她呛了水,不受克制地咳嗽起来。
等她咳嗽了好一会,熟悉的声音陡然响起在耳畔:“我右手使不上力,劳县主屈尊抓紧我些。”
宋宜这才回过神来,转头去看身侧之人,方才形势紧急,他自然也落了水,脸上挂着些水珠,但并不显狼狈,反而让她想起了竹上清露。
沈度被她看得有些尴尬,出声提醒:“水里寒凉,县主别冻着了。”
她有些讪讪地按着他的吩咐解下浸了水的厚重斗篷扔掉,由着他带她到了一艘大船边。他俩刚至船边,立即有人上来架了他们上船。
她被关进一间单独的房间,她浑身湿透,冻得瑟缩着身子窝在角落里,门被反锁,她无处去寻沈度,更不知他现下是何处境。她愣愣地从袖中拿出那张药方,本被烘脆了的薄纸此番浸了水,摊开的时候破了几个洞,纸上的墨迹更是被晕染开,再看不出原本的遒劲之姿来。
她忽然想起方才将永坠江底之时,那根凭空而现的稻草来,抱着膝笑了笑。
等船停稳时,她慌忙将那张残破的纸收了起来,随即有人进来带她下岸,她这才发现绕了一大圈,最终又回了青州城外。
她被带进一方小院落,终于见到了方才那艘船的主人。花厅出来一位女子,束发着劲装,耳边却缀着翡翠耳珰,实在是有些不和谐。宋宜看她实在是看得有点久,犹豫了半晌才唤道:“长平。”
端王嫡女长平郡主刘盈,当今圣上的亲侄女,这位郡主别的一概不喜,独独好武,虽学艺不精,但端王宠溺,由着她的性子来,久而久之倒是当成男儿养了,在京中颇有名气。
刘盈笑了笑,同她打了个招呼:“数年不见,别来无恙?”
刘盈幼年偶尔会跑来缠着宋嘉平斗法,同她也算亲近,如今却客套生疏起来了。宋宜向她见了个大礼:“谢郡主出手相救。”
“那位御史在屋内,事情我都知道了。”刘盈走至她身侧,在她耳边补上一句,“今年皇叔让大家都入京吃个团年饭,常州还在打仗,只好走青州,正巧白日里瞧见晋王的人出现在此地,青州城又在严加盘查,怀疑他们有诡计便跟了一路,晚间水上更好动手,为等时机就耽误了,见谅。”
“长平,”宋宜唤她一声,见她停住,解释了一句,“我并非自愿同晋王部下一道,我爹也尚在北衙手中。”
“嗯。”刘盈目光落在她已湿透的裙裾上,忽然没了和她计较的心思,但语气还是透着股疏离,“城门关了,我明日一早送你们入城和北衙会和。此处有我府上的府兵精锐驻守,人数不少,又在青州城外,晋王余党没剩多少人了,断然不敢再造次,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