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白珉微微一笑,答应了。
大红色五彩连波水纹鸳鸯刺绣的衣裙比着贾敏的腰身放宽了两尺有余,遮挡着肚子,外头人瞧不出贾敏的肚子来。“你也是我身边信得过之人了,从前是为着黛玉身边无可信之人才将你放过去。现而今我瞧着她身边那三个也不错,想着要将你带回来。你意下如何?”
忍冬低着头不敢抬起:“太太说甚便是甚,奴不敢有异议。”
“老爷十月出头便要启程去京都了,想来你也知道。我与舒姨娘都有着身孕,不方便挪动。苏姨娘么,呵,老爷不待见。可老爷身边不能没了嘘寒问暖的人,我想着挑个人送过去,照料老爷的衣食起居。如何?”贾敏盯着忍冬的头顶,试探着问道。
终于来了。忍冬莫名松了一口气,抬头却不敢抬眸:“奴听太太吩咐。”
一锤定音,贾敏突然卸了力气似的,颓然的瘫在背后的靠垫上。无力的摆摆手:“你且回去,将东西收拾好了便会拉开罢。”
“诺。”忍冬朝贾敏磕了三个头,起身出去了。
染春立时回身去看贾敏,担忧问道:“太太可还安好?可要传大夫来瞧瞧?!”
“不必了。”贾敏拉着欲出去的染春,颇有些心力交瘁的模样,“只是有些感叹人心易变罢了。”
染春闻言,心下了然,垂眸道:“忍冬是个好的,怕是有甚难言之隐罢。”
“之前的绘秋、写冬,哪怕是被我打发出去的弹夏,我都以为她们是好的,可惜啊——我总是看走眼。”说着,转头看向染春,“染春,你是我陪嫁过来身边最后一个最亲近的女使了。你可莫要再让我失望啊!”
听见这话的染春连忙跪下:“当初老太太信任,才让奴一家子都跟着太太陪嫁过来。太太如此信任,让奴的父兄有这样体面的差事,奴感激涕零,绝不会让太太失望。”
“你,如何能保证?”
“奴的年纪早就到了该出去婚配的日子,奴的老子娘已然与林忠家的并郑妈妈说过了。等太太生下小少爷,奴便带着小少爷给的福气出府嫁人。”染春来林府之前就跟她父母商量好了,不做小。
贾敏闻言,叹息一回,伸手扶她起来:“这些年,也就你能让我这样安心。去吧,好生将事情办妥了,明岁的嫁妆我必厚厚的为你添上一分。”
“奴谢太太大恩!”
蔓渠看着忍冬苍白着一张脸色进来,连忙上前:“忍冬姐姐,你这是怎的了?脸色这样白。”
“小姐呢?”忍冬见到蔓渠那刻,略略收回心神,问道。
蔓渠笑道:“小姐在里头呢。”
忍冬点点头,挣脱蔓渠搭着她的手,慢慢往里头去:“我去见见小姐。”进了里屋,却没见到黛玉的身影,疑惑的转头看蔓渠。
“小姐在书房。”蔓渠道。
“哦。”忍冬答应了一声,又慢悠悠的转身往书房去。
黛玉自从维桑院搬过来之后一直住在三希堂的东暖阁里。屋子没有很大,只挂了几副珠帘隔开左右,分出个主次来。窗口挂着天青茜云纱,堂上一张梨山木翘头案摆放着一对奉化官窑葵口瓶,里面插着开的正好的美人蕉。鲜明的红色叫这窗口有了别样的色调。中间安放了一只青玉凤纹四足炉。案前一张同样的四角绣青莲的藕荷色细棉,两边儿一溜各四张梨木圈椅,也铺着同盆君子兰。两边儿珠帘后的多宝阁上也多是些根雕奇石等。在屋子四角还摆放了大盆的金桔,满室桔香,很是淡雅宜人。东边儿是隔出来的小书房,黛玉看书习字皆在那边。
白珉磨着墨,看着黛玉写大字:“小姐今日写的比前几日都要多。”
“我与先生告了假在家修养,功课已然落下不少,如何还能在这上头落后。”黛玉穿着醉仙颜做的浅紫色洒金缕桃花纹的衣裙,紫色丝绦将一头乌发绾起,带着一朵水红用金丝做的花蕊又填累金丝蝴蝶的宫花。
白珉抿唇而笑:“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认真。”
黛玉无声的笑了,待将手里的那张大字写完,方才看见忍冬:“忍冬姐姐回来啦,母亲找你可是问我之事?”
看着天真烂漫的黛玉,忍冬永远说不出一句话来。忍了又忍,才哑着嗓子艰难的笑着说道:“奴来跟小姐告辞的。”
黛玉闻言,眼睛一眨不眨的盯着她看:“你要去何处?”
忍冬你清醒一点!现在已经不是从前那般容易了。你以后都不能跟小姐有任何关联了,哪怕你现在再不舍也得离开。不然,小姐会被唾沫星子淹死的!
深吸一口气,逼迫着自己移开视线,不去看她。忍冬抿唇跪下磕头:“奴有负小姐信任,往后还望小姐保重自身。奴自知有罪,还请小姐……”话未说完,她便被黛玉拽住衣袖,“小姐。”
“是母亲要带你走?”黛玉只能这样想。
忍冬摇摇头:“太太要调忍冬回去侍候,卷碧和冬青两个到底不如染春来的熟练。太太如今是双身子,万事稳妥为要。”
黛玉顿了顿,笑着拉起忍冬,道:“回母亲身边是好事儿啊,怎的就出来这副态势了。我知道忍冬姐姐不舍得离开我,可如今母亲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奴……”忍冬眼睛酸涩,这样单纯的小姐,以后会如何呢?“奴未告知小姐便擅自答应了太太,奴有罪。”
“行啦——”黛玉人小力气也小,压根拉不起来复又跪下的忍冬,最后还是蔓渠帮着扶了起来,“你的心我知道了,以后我还能见着你不是么。怎的做出一副再也见不到的模样出来。我可是要哭鼻子的哦。”
忍冬忍俊不禁:“奴知道。”
“既然知道,那还不快快收了,开心些。”黛玉拉着忍冬去开了自己的大红描金海棠花妆奁匣子,“忍冬姐姐伴着我三年了,主仆一场。既然是母亲召你回去,我也说甚。葶苎蔓渠白珉她们三个已然很好了,忍冬你走的时候也不必多忧心。我也没甚东西,这个碧绿翡翠镯子不显眼,却是我妆奁里最纯粹干净的东西了。如今给你,好生侍候母亲。”
忍冬看着手里这个绿油油、水汪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心里不是滋味。面上却得强自装着欢喜的模样,再度跪下叩首。
“哎呀!我都说了,这是好事,你怎么老是这般模样?若是你不想去母亲处,我可以去同母亲说的……”
“不不不,我要去……”忍冬连连摇头。
黛玉嘴角抿着:“我放你回去收拾东西罢,今日便走。”
“诺。”
葶苎看着呆呆看着手里镯子的忍冬,道:“既然选择去太太处,这里又有何可留恋的。”
“葶苎。”忍冬看着站在门边的人,有些来不及掩饰的惊慌,“你,你何时……”
“从你收好东西看着这镯子开始,是便一直在了。”葶苎叹息一回,坐到她身边去,“我当初还想着郑妈妈忽剌吧的寻你有何事?还非得避着人说,想来是为着今日这遭了罢。”
忍冬点头。葶苎看着沉默的忍冬,一肚子话不知从何说起:“我原是百顺堂的,我娘以为我将来定是能伺候大小姐的。可谁知道跟了小姐。不管是天意也好,人为也罢。我只知道,今后我就是小姐的人了。忍冬姐姐你是个明白人,里头的事情我不如你明白,我也不是你不知你到底为何要如此做。可忍冬姐姐,小姐待你不薄!”
“我知道!小姐待我极好。”忍冬心里比谁都清楚,可是她还是只能这样选,因为她没的选,“以后,小姐身边有那么三个,我很放心。”
葶苎起身:“既然你做了决定,那我也不会阻拦。”
忍冬背过身去,将镯子放好,擦了泪水:“我听过府里的一些旧事,你跟大小姐身边的薄荷很像。我知道百顺堂里所有年纪小的女使都想着要像谷雨惊蛰她们一般,又或者像薄荷一样得主子重用,前路不愁。葶苎,你有这个本事。便不要为了在我面前退让而埋没了你自己。以后小姐身边需要的人还有许多,不管管事娘子是谁,你专心的从来都只有小姐一个!这些话想来林显家的与你们说过许多回了,便是我不说你也一定都记得。以后……”
“以后!桥归桥,路归路。咱们都不相干,你与小姐也不会相干。”葶苎盖棺定论。
忍冬点头:“我走了,等日后小姐知道了,别告诉她。”别告诉小姐,她为了救父亲选的这条没有下场的路;别告诉小姐,她以后会变一个人,再不认旧情;别告诉小姐,忍冬最后变了,变得连她自己,也不认得自己了。
葶苎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这么站着。木木的看着忍冬出去,木木的看着这间她与忍冬一起住了三年的屋子,以后就只有她一个人了。
以后,小姐身边的人绝不会背叛小姐。就算有,我也绝不会叫小姐知道。我会提前!亲手!送她们离开。
这是葶苎在经历忍冬一事之后下的誓言,用一辈子去践行的誓言。
后来,林如海的后院多了一位姑娘。林家管通房叫“姑娘”,与北方唤小姐主子为姑娘是两个概念。
黛玉听见的时候正巧在练字,姜荨拨开珠帘进来:“小姐,老爷后院今日新添了位吕姑娘。太太说,后头便叫这位姑娘陪着老爷去京都述职。”
葶苎在一边听着,双手紧紧攥着。黛玉一怔,笔尖的墨汁滴了下来,污了一整张纸,这张大字算是费了。随即想起了什么,左手紧紧的攥着葶苎的衣角:“我记着,忍冬就姓吕,对吧。”
葶苎不知该如何回答,沉默着。黛玉却是自己想通了,怔怔的、直挺挺的倒进了身边葶苎的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