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今天喝了那杯酒的是我,你也会如此吗?”
林司炎的呼吸因着酒气,比平日更烫些。
这话里的成分,她听了七八分出来,但是今时不同往日。
桑柔微偏开头,巧笑道:“哥你是不是喝醉了这般糊涂,当然会啊,哥哥被那样欺负的话,我是会拿刀的。”
况且那酒,按照段嘉月话的意思,林司炎也是要喝的。她没补充这句,不想再激化矛盾了。
他眸间沉沉地默然看了她一会儿,轻笑了声,没有再说话。
马车颠着,又是惊惧了一天,很快桑柔就困得不行。
林司炎见了,将她摇摇晃晃的脑袋按在他自己肩上,睡熟了。
这事情不光彩,又被刻意压了,所以也没掀起什么风浪来。
桑柔仔细思考,段嘉月到底在图什么。
直觉告诉自己,段嘉月没那么蠢,但是她做的事,没有一件是真能得到秦风的好感。
被小太监监督着跪祠堂,桑柔的心思弯弯绕绕,她突然打了个喷嚏。
“真的假的?”
白子夜眼睛都瞪圆了,生平第一次后悔没参加中秋宴。他已经撕了好几年的请帖了。
秦风满脸得意,躺在一茶居的阳台上,一口酒喝得晃晃悠悠。
“这能有假?好家伙那么猛的春.药,我都被惊醒了。”
他闭着眼,回忆起那天她的话,一字一句地学,“我的人,你要是敢动,我把命拼了,也要弄死你。”
“这气魄是学我的了。”说着又满意地点点头,一口酒又下肚。
白子夜实在受不了他这自恋模样,踹了他一脚,连问:“那后来呢?”
秦风冷哼,“说起后来,我真觉着陛下对段嘉月的纵容真是有点太过了,那么摆明的事情,最后罚的还是桑柔。”
“说句实话,我觉着该去跪祠堂的是你。”
秦风白了一眼,看着他。
白子夜面无表情,“要不是段嘉月对你情根深种,你觉得,‘你的人’今天会跪祠堂吗?”
逻辑通顺,毫无漏洞,白子夜说完,满意地点点头。
“你说得对。”
人已经没影了。
城西林府。
“骊郡王,不是小人不帮您通报,是侯爷上朝未归,家中无人,还请您稍晚些再来吧。”门房低眉顺眼地回。
“无人?你家桑小姐呢?”
“这个……”
秦风歪头看着他,突然见秋月正从里出来,忙叫住:“秋月姑娘。”
秋月规矩地行礼,“秋月姑娘这是去哪?”
“回骊郡王,奴婢替小姐去店里看着。”
“你家小姐,现在祠堂里跪着?”
秋月抬头看了他一眼,低眉答:“是。”
“说起来这事,也是本王的不是,本王今日登门,正是要以罚赔罪,秋月姑娘,你且带路吧。”秦风一脸诚恳。
骊郡王自请跪别家祠堂这种事,如果真的传遍西京,众人也会点点头毫不惊奇,这确实也就只有骊郡王一人能干出来。
然而此刻,祠堂外的小太监和秋月俱是被这硬闯的骊郡王弄得焦躁不已。
秦风跪得比桑柔还要笔直,好像在自家祠堂。
“你怎么来了?”
“我觉着这事也是因我而起,多少要来替你分摊一些。”
桑柔却有些烦躁,低声唤:“秦风。”
“嗯?”
“要不以后,我们俩还是少往来一些吧?”
秦风转头,“为何?”
“再这样下去,郡主误会更深,我是个胆小的人,不想连累林家。”
他眉眼深邃,低头盯她,桑柔却不敢抬头看,头一直垂着。
沉默半响,她接着低声解释:“秦风,我是个心眼很小的人。在山脚偶见一朵花美得不可方物,看着久了,对这片山林也生出了心思。
“可是我再看这山,有野兽撕咬,有陷阱重重,我便怕了。那天我在宫宴喝醉了说了胡话,你便将那天的事和以前的事,都忘了吧。”
祠堂的尘埃在光线里将两人分得一黑一白。
又好半响过去,秦风还是没说话。
桑柔这才抬头去看他,只见他还是那样温柔地望着她。
只是不知为何,他听了她这话,眼里却有星光一般,正慢慢绽放。
他起了身,朝小太监走去。
“骊郡王。”小太监低眉恭谨行礼。
他对着小太监温和道:“公公看顾桑小姐辛苦,只是今日阳光甚好,若是不去一茶居喝上一口,怕错过了这秋日的暖阳。”
说着,便从怀里拿出两锭金子,没见光,直接进了小太监的袖里。
见小太监还是为难,他又道:“林府守卫森严,都是自己人,桑小姐在这里跪祠堂,公公看着,并无不妥的,是吧公公?”
小太监低眉顺眼,无法不从了。
他转头又对秋月道:“你且去山外山吧,你家小姐我会看顾好的。”
桑柔跪得久了,腿脚不便,被秦风拉起更是有些踉跄,他索性将她打横抱起,低声制住她“别动,我带你去看山”,直接离开了林府。
西京西北,天一山浩然连绵,青翠无尽。
虽然天一山囫囵都被皇家封禁了,还是留了西面半座连着慈恩寺开放给了百姓,以供百姓求拜神佛。
慈恩寺庄严,沿山而设,从下往上,天王殿、大雄宝殿、药师殿、华严殿逐级展开,将香客的求愿之心化在了一阶一阶向上的虔诚里。
寺庙香雾缭绕,秦风身上的檀木香气和寺里飘出的檀香气杂糅,分不清主次。
两人此时已至慈恩寺开外的人行道上,道旁水流潺潺,两旁连绵的十几米高的青松仿佛驻守了千年,为行人遮阳避日。
水流在石子间穿行,清清浅浅。
秦风率先点了轻功,跳过台阶去了水流对岸,掀了袍子坐在一石块上,手里捞起一弯清泉,笑着对桑柔招手,“桑柔快下来。”
一路上已经令他带她回去无数次,都被他按住,此时已然远离侯府不知何处,索性破罐破摔。
桑柔提起裙子下了台阶,小心地踩着石头穿过水流,挑了块离他一米远的石块坐下了。
此处空气清新,林木的气息穿喉入鼻,闭上眼睛,溪水声在脑海里流过,留下一片清明,跪久了的膝盖也渐渐不再酸痛。
秦风开口,“再往前走,就是慈恩寺了。”
“我母亲在后宫地位卑微,死得也早。我小时候也不像哥哥姐姐们能经常得恩出宫玩耍,只有过年时,才能随着父皇他们好多人来一次慈恩寺拜佛。我那时候不懂事,总觉得慈恩寺是最开心的地方。再长大了……”
他转头看着桑柔,眉梢有很淡的笑意,“我才知道,慈恩寺是最痛苦的地方。众人将自己的悲痛和愿望,寄托在一尊木雕上,沉醉心志,只求他人显灵来满足私愿。”
桑柔看着他,想了想,试图用语言安慰,“庸人无能而苟活,充满了困顿的矛盾,若痛苦无从发泄,这世间,就更像炼狱。
“秦风,你将这事正复为奇,其实也能发现,慈恩寺是最悲悯的地方,它包藏了世人的苦难,好歹给了他们发泄之处。”
溪水沾湿了桑柔的裙摆,她并不以为意。
他听了她的话,倒“噗嗤”一笑,“能这样巧辩,倒是比之前天天躺在山外山的模样像个人多了。”
桑柔瞥了他一眼,低头又看溪水,心里藏了一句和他有关的话,正要开口,停了一息,却只是转了话锋问他别的,“那你哥哥姐姐们呢?宫宴上我见只有你。”
“这两年,有几个身体不好病死了,还有一个九哥,宴席的时候人在山腰的某个亭子里吧,他们一家人,我估计你没见着。姐姐大多出嫁了,也有病死的。”
秦风说这番话的时候面无表情。
“你是不是小时候被他们欺负过?”桑柔小心问他。
“这你竟也猜得出,”他点点头,“我记事起,没吃过饱饭,也不知锦衣华服的滋味。”
“你父皇呢?都不管吗?”
“我行十三,小桑柔你觉着呢?”
“这么看来,你现在这样颓废度日,也不是不行。”
桑柔突生了惺惺相惜之感。
秦风不接受,反问:“我哪里颓废?本王这样英俊潇洒、武功盖世的,你且放眼西京,哪里还有越过本王去的?”
桑柔失笑,“你是不是平常都不上朝?”
“太早了,实在起不来,陛下仁慈,免了我的,正合我意。”他又笑着哼了一声,“况且,就似林司炎那样的,天天刮风下雨雷打不动,难道就是勤勉了?这么一想还真是,难怪陛下赐封忠勤侯,一点不假。”
桑柔听他提起朝堂之事,想起一桩旧事来问他,“那当初刚见你的时候,你说你去了很远的地方,还受了重伤,是为朝办事?”
他想起这事,眉间带了一丝委屈的神情,点点头,“一年三百六十五日,我就上了那一次朝,点了那一次卯,结果就遇到朝内在谈论剿灭靼沓余孽,本来是杨将军的分内事,不知陛下哪里来的兴致,从角落里点了我出来,说我天天不干正事,让我去历练下,盛情难却。那一仗多亏我只身入敌营取了那狗贼的命,否则哪有那么快就获胜。”
其间凶险他一概不提,只是挑了好的说来。
她便也顺着他的话夸他,“没想到骊郡王竟是这般的盖世英雄,可我见好像只论了杨将军的功……”
他摆摆手,“我本来就不在意这些虚名。寰辕兵力不敌靼沓,那一仗其实胜算很低,所以我只好装作随从,去得晚,没有暴露在敌前,大约去了三日,将命取了,便随军回来了。不是正面赢的,不算光彩,我便索性跟陛下说将我排除在行军论赏之外便罢了。”
“那你也大可不必如此委屈,毕竟这功在你。”
桑柔心里却明朗,他大约就是靠着藏拙,才能讨生活到今天。
她声音愈发低软,“我们阿风,确实过得辛苦。”
不待秦风反应,她将手里一直藏着的一块吊坠递给他,是一枚浅黄透亮的琥珀坠牌,正中一片白色的玫瑰花瓣被凝固在其中。
“做了挺久的,一直没给你,那铁片实在是拿不出手的东西,这琥珀硬度还行,我尽量做大了,不知能不能用来挡箭,当然最好还是用不上,不过也不算是什么贵重的,你若嫌弃,丢了就行。”
吊坠还带着桑柔的体温,秦风捏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
他眉眼弯弯,不可置信问她:“这是……我送你的那花以后,你做的?”
桑柔点点头。
他舔了舔嘴唇,视线还在吊坠上面,半响才轻声道:“谢谢,我很喜欢。”
她起身问他:“来都来了,不如去寺庙走走吧。”
“这吊坠样式我没见过,怎么做的?跟我说说。”
秦风欢快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步伐跟上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