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躲在矮檐下的几个士子见秦肃下马,纷纷走过来。
李仙尘微眯着眼,点了点头。“久闻燕王爷大名!今日,倒是第一次得见尊颜。”
这话说的不文不白,既不是士族对应天皇室子弟的礼仪,也不是故旧平辈之间的往来。
更像是嘲讽。
在镇平的河间学馆内,李仙尘也曾撸袖跳上方桌大声痛骂秦肃,骂这人纨绔浪荡,入京只会搅乱了今科秋闱的风气。程怀憬心内喟然叹了一声,莫名觉得李仙尘这话有理!
秦肃这厮的确太过浪荡!瞧瞧,眼下死握着他的这双大手,以及长脚爬在他身上的这两颗眼珠子!
程怀憬往后退开半步,秦肃却紧随其上。他整个人都黏在程怀憬身上,像是一同生长的相思连理树。
呸!
程怀憬回神。
他怎能将秦肃看成是与自家连理同枝的相思树!这厮分明又放荡又无耻,回回见了他,这厮都把持不住!
程怀憬面皮微红,不悦道:“王爷莫要取笑学生!学生这点微末才学,哪里能入得了燕王府做西席先生!”
“先生谦逊太过!”秦肃哈哈大笑。“先生胸中有丘壑,有家国。孤望先生,如高山仰止。”
顿了顿,浓眉轻挑,笑的意味深长。“孤眼下虽不能亲入,然……心向往之!”
当着一众高门士族的面,秦肃这番毫不避讳的言辞令程怀憬越发恼怒。这厮嘴里从来吐不出象牙!前世许多次,分明是书卷中圣人言语,硬生生叫秦肃给改成了下流情话。尤其最后这句“亲至”让他改成“亲入”,一个“入”字,瞬间叫程怀憬想起从前红罗帐内这厮爬入他这座山底钻洞的事!
噼里啪啦,每个字都是扇在程怀憬脸上的耳光。程怀憬耳根子燥热,仿佛脸巴子扔出去叫人啪啪拍的山响!
前世今生加一块儿,他从没机会下过场,不知自家所学若是进了考场究竟能得第几名,更不敢去想,李仙尘之流是否能够听出秦肃的下作话。
程怀憬睁圆了一双桃花眼,长眉倒竖,呛声道:“王爷当真视某为燕王府西席先生?”
“当真!”
“不作假?”
“绝不作假!”
“好!”
程怀憬冷笑一声。“那么今日,某便试着教一教王爷!”
他强行从秦肃的大手中挣脱出来,然后竖起一根凝脂般的修长手指,再次冷笑道:“王爷今日总共有三件事,做的不妥当!这第一件,于长安城天子脚下,闹市中纵马,见路有行人却丝毫不避,险些造成误伤。此乃第一件不妥当!”
“当时孤并不知晓是小先生你!”
秦肃含笑望着他,面带宠溺。
程怀憬垂眸,避开这厮恼人视线,哼了一声,随后又冷冷地道,“这第二件不妥当……”
“这第二件不妥当,”李仙尘大声打断道:“便是王爷今夜分明是刚从宫中出来。入宫进谒,左右却无部曲仆从随行,毫无皇室子弟礼仪,此乃第二件不妥。”
李仙尘说着自家点了点头,又学程怀憬的模样,竖起三根手指,淡淡地道,“这第三件不妥当,便是浪荡!王爷一见了小程郎君,便如牛皮糖似的,粘在手上甩也甩不脱。你们说这事儿,可妥当不妥当?”
“不妥当,当真不妥当极了!”
其他几个士子纷纷哄笑着应和李仙尘。一众都是少年,就连嘲笑起这个皇子来,也都是耸肩拍手,丝毫不掩饰言词下头深深的鄙夷。
应天虽立国百年,但秦氏皇族并不是士族。皇族与士族之间一直暗潮汹涌,朝中高官多出自三十二户高门,秋闱选仕也不过走个过场,真正出身于寒门庶族的少如凤毛麟角。偶有得中的,也不是真正的寒门,而是拿到了长安城贵人的举荐信,走了贵人门下的路子。——比如当年的梅纶,便是其中一例。
李仙尘出身于士族高门,素有狂生之名。经他点评的应天人物谱《容止》在坊间多有抄本,流传颇广。秦肃作为一名被支去僻远江南的旁系皇子,在他笔下曾多次被讥讽为“粗鲁不知礼”。
眼下迎面撞见,狂生李仙尘嘲笑起秦肃来,更是丝毫不留情面。
再者,秦肃是光帝独子,当今渌帝为其叔父。光帝在薨逝前并没能替秦肃留下一纸诏书,册封其为太子。在渌帝登基后,更是将他打发至江南。
江南水路纵横,田畴不垦,沟、荡、潦、洼遍布。无论农耕还是植桑都举步维艰。年年各地藩王皇子纳赋税,秦肃那份也逃不掉。但他又没有别地的矿脉银山,光纳赋这条就捉襟见肘。
所以在乾元二十三年,无人看好燕王,都觉得秦肃此生不过了了。
程怀憬心内再次喟叹了一声。
今夜他替秦肃叹的气格外多。一则怨怪这厮自家不争气,到处留下把柄,招致士族不喜,对其诟病不已。二则感慨,偏偏是秦肃这厮,将来会在如此险恶的绝境中,得到那块昭示天命的山河璧。
那块山河璧呵,定了眼下与他言笑晏晏的这位燕王爷秦肃……毕生的罪。
前世,秦肃死于那块山河璧。燕地覆灭,杭城换了故主。江南依然是那个固步自封的水泽乡。
但最可讽刺的就是,秦肃抱着那块山河璧获了罪,后来定他罪的那些人,却也都死了。
山河倾颓之下,没人能活。
前世秦肃起兵之前,曾亲口对程怀憬叹息道,天命不可违!
但到底,什么是天命呢?
那块山河璧,到底又是怎样一个……染血的历历过往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