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酒醒了……那么眼下程怀憬会记起,今生他与秦肃这人其实已经见过!不仅见过,上次他还被秦肃奔马险些踩到,事后又叫秦肃带回王府。
今生啊,他又险些做了燕王爷的西席先生。千山万水,是他自己逃出来的!
他该逃的!
此生他不该再见这位燕王爷!他不能过早与秦肃产生纠葛,他须得入世!他须得下场!他须得……在这长安城博一个荣华,博一个权倾天下!
再然后,他才能查探清楚前世那些未了的恨!抽丝剥茧,沿着朝堂内那些人露出来的马脚,一步步地,将背后真正主使的那个影子扯出来!
但是眼下他醉了,酒入愁肠,头顶月色淡白,脚下是纷乱的烛火,耳边是人声鼎沸。他醉的不能再醉了!
程怀憬踉跄地往前扑了几步,再开口时,满脸是泪。
“王爷……!”
他颤抖地再次往前探手,像是想挽断那轮水中明月,或去撷取枝头那粒枯死的相思子。指尖抖个不停,雪般寒凉。
这一次,秦肃握住了他的手。
蜜蜡色的大手,包裹住一只修长如凝脂般的手。仿佛仍与前世无数次彼此情浓时那般——肌肤相亲,密不可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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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肃起先是诧异的。
他虽在宫中与他叔父渌帝留下的九位皇子吃了三坛甘露酒,又饮下十几坛米露,但实际上脑袋清醒的很!他只不过不耐烦留下来虚与委蛇,打算趁酒醉之名,早些回京中别苑歇息。
顺便,如果能一入京就在长安城闯个祸,坐实了他纨绔不堪大用的名头更好!所以方才他分明瞧见了这群醉酒士族,特地抖动缰绳,想着若是撞伤一两个,明朝他那帮堂弟们又该炸成一锅粥。如此,替他纳妃那档子破事,也可缓缓。
他也没料到,眼下在长安城居然再次迎面撞上了程怀憬!
他险些又撞了程怀憬!
程怀憬进京赶考这事儿,他原本是知道的。在马车内冷松先生也警告过他,在大业未成前,倘若他真瞧中了一个人,那么必不可说!不仅不能当面与这人说,还得将这人送的远远的,最好藏在一个没人知晓的地方,如此才可护得这人周全。
秦肃是个暴脾气,他当然忍不得!依着他脾气,既然瞧中了,就该直接把人掳回府,然后锁起来。日日夜夜,让这人心底眼里只能住着他一个!
但这条路,他前世已经走过了。
前世他曾亲手折断程怀憬羽翼,将这人困在身边,日夜相随。这人的志向没了,抱负也没了,只剩下他燕王秦肃一个人。到得最后他兵败生死,这人也不知后头过得如何了……想必不太好。
于是今生他硬生生地将这渴望吞咽下去。哪怕无数个不眠夜,他渴望这人,渴望到全身战栗,喉咙管内咯咯作响,他也不曾与任何一人提起这份相思。
可是,他不提,不代表他不能应下!
此刻程怀憬直挺挺扑到他马前,满脸满眼的泪,那一声“王爷”柔软到微带鼻音。
秦肃一瞬间眼角酸涩,身下异样。
“卿卿——!”
秦肃一手与程怀憬十指交握,另一只手缓缓地捋开程怀憬额前长发,然后沿着他宽阔光洁的额头,一路往下。潋滟的桃花眼,鲜红泪痣,高鼻,薄唇。他的卿卿可真好看!
秦肃越看越欢喜,像是怎么瞧都瞧不够。
苍天当真待他不薄!不仅令他重生至乾元二十三年,一切重新来过,更是几次三番,将这人再次送到他眼面前。瞧!他刚在宫内与大皇子戏言,若是替他物色王妃,必得给他寻个绝色的人儿。一出宫,他就在长安城撞见了这天下间第一绝色的、他的卿卿!
秦肃笑的唇角高高翘起,欢喜与酸涩一同涌上来,竟像是整个人也痴了一般。
“卿卿!”
他又再次唤了一声。
两人视线都锁在对方身上,千言万语,皆化作燕王府泥下那坛封存了二十年的桃花醉。酒入了两人愁肠,涓滴化作泪,摇漾于长安城三月春夜。
程怀憬眸光里的泪珠将坠未坠之际,忽然一阵轻风起。轻风吹干了泪痕,也吹散了他心底的沉醉。
程怀憬猛然间稳住脚步,在最后一刻悬崖勒马。前世曾与他纠缠至深的那人在马背上倾身,近在眉睫前。似乎就要再次将他掳上马背带走!
一瞬间前世幽禁于燕王府十年的记忆再次来袭。
酒醉后,人的反应是最清楚不过了。程怀憬下意识撒手,仓惶往后退了三四步。手指松开,秦肃从马背上伸来的那只手垂落下去。
眼前是秦肃那张诧异的脸。
年轻的脸。
年轻的秦肃。
这是今生,不是前世。不是那个死在三里坡黄土岗上而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的燕王!
程怀憬猛然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先是将两只袖子交叠高举过头顶,端谨地行了一个士子礼。
“学生见过王爷!”
秦肃在马背上愣了愣,随后跃下马背,大步走到程怀憬面前,再次将大手覆上他的手背。淡笑道:“在先生面前,孤才该自称学生!”
“原来小程郎君你认得燕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