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翠锦阁,虽名为翠锦,实际它一点不翠,也不锦。
废太子如今正是舆论中心,皇帝要淡化,要尽可能减低影响,自然将萧遇迁往偏僻处的。
萧遇成年皇子又拖家带口,不能往内廷里去,只能在外朝与内宫交界的位置找地方。
这一片,久不住人,少有翻修,院落房舍再怎么整理,都挥之不去一种陈旧尘腐的气息。
与东宫相比,无异于一天一地。
落在被迫迁宫的萧遇眼里,更是扎眼扎心,肺腑犹如火烧。
“滚!都给孤滚!!”
他非太子,已不能自称孤,可这当口,谁敢上来提醒他?
不管新人旧人,太监宫人连爬带滚退了出去。
萧遇举起酒壶,直接往嘴里浇,浇了一口一脸,前襟湿透,蓦往地上一掼,“砰”一声重响,酒液泼洒,碎瓷飞溅!!
“啊啊啊啊啊!!!”
天光从大敞的半旧朱门投了进来,跟前这个八仙桌都不是新的,十二监送了个匆忙翻新的过来充数,桌子脚没上漆,点点斑驳在天光中格外明显。
萧遇恨极了,站起狠狠地踹着桌腿,猛一翻,“轰隆”一声,直接把整个八仙桌都推翻了。
他重重喘息着,视线内,却出现一个人的影子。
有人站在门槛外。
“滚!孤让你们滚听没听见?!”
暴怒一侧头,一愣,萧遇更怒了,“是你?!”
紫金冠束发,赤红滚黑边的亲王蟒袍,面白如玉,凤目微挑,不是萧逸还有谁?
萧遇大恨:“你还敢来?!”
他猛扑上去,撕打猛踹。
萧逸不动,身后跟着的两个太监一步上前,个子小,力气却极大,很有技巧往穴道一掐,萧遇半边身体登时又麻又软,被按在凳子上坐下。
“我怎么不敢来?”
萧逸抬脚,迈进了门槛,他居高临下,尽情欣赏萧遇的狼狈落魄姿态。
随意挥挥手,两个太监无声退了出去,把门掩上。
萧遇一时动弹不得,赤红眼睛死死盯着面前姿态从容的萧逸,从牙缝里挤出:“你很畅快?”
这不是疑问句,这是肯定句。
萧逸也给了他一个很肯定的答复。
“对!是挺畅快的。”
怎么可能不畅快呢?
身心舒畅,积在胸臆间快二十年的那口恶气,如今终于是舒出去一半了。
他甚至感觉,这几天这带着水汽的风都是清新的,不再潮漉漉的让人厌烦。
萧遇恨极,身上麻软退了些,他霍地站起,呼一拳重重砸向萧逸那张脸。
“啪”一声肉击脆响。
萧逸抬手,将他那拳接住了,握紧一扭一旋,重重一推,“哐当”一声巨响,萧遇咋翻高几花瓶整个人砸在地上。
这下摔得重了,他一下子爬不起来,他顾不上疼,霍地惊怒转头看萧逸。
萧逸居然不是个文弱书生,他身手算不上好,但比起萧遇还是绰绰有余的,且很有技巧,制住他完全没有问题。
萧遇一下子动都动不得。
萧逸掸了掸衣袖,踱步上前,他居高临下盯着萧遇,目露讥讽:“就你?”
“文不成,武不就,若非占个嫡长,你凭什么做太子?!”
不过因为幸运,占了名分罢了。
然而,偏偏这名分,就是个最厉害制高点!
萧逸想起什么,目光陡然冰冷,他问萧遇:“想知道朱皇后现今如何吗?”
萧遇如今是半软禁状态,不能出门,也不知外面的事。
他呼吸一重。
萧逸告诉他:“朱皇后受不得刺激,发了癔症,如今被圣谕闭宫养病。”
若非因为皇帝后宫特殊,没有继后人选,照朱皇后那个癫狂程度,废后也不是不可能。
朱皇后以前也被罚闭宫过,可有太子儿子闭宫,和没太子儿子闭宫,待遇必然是天壤之别。
萧逸笑了笑:“你放心,我会设法好好照顾她的。”
面上是笑着的,但语意森然。
萧遇既怒且恨,嘶声怒骂,萧逸一概微笑,冷冷看着他,仿佛蔑视蚂蚁一般的眼神,恨得萧遇心烧肺叶灼,怒骂一通,他恨声质问:“为什么?”
萧逸笑了:“为什么?你还有脸问为什么?”
萧遇怒恨中还真一脸茫然。
为什么要这么对他?
忽想起宫中一个隐晦的传言,他瞳仁登时一缩,蓦抬头看萧逸:“……你,你为什么会有这么多人?”
重重喘息,这些日子,他真的是百思不得其解。
刚才萧遇的一瞬悟骇,萧逸尽收眼底。
明白了吗?
明白就好。
萧逸看向半敞的窗扉,淅沥沥的细雨,正滴滴答答打在庭院的矮树的叶片上,与如同他母妃薨逝当日一般无二。
快二十年了,沉甸甸压在心坎,心潮起伏,他不吐不快。
萧遇神色变得阴冷,一丝温润都不见,眉目冷冰。
他看向萧遇,“我给你讲个故事。”
“我的母妃。”
“你知道她吗?”
“她三岁会文,五岁能诗,天资聪颖,我外祖爱若珍宝,视之为掌珠,但很可惜,她身体不好……”
很多时候,老申侯都叹,若是长女之智,分一些给她的弟弟们,那就太好了。
申家这一代人的才智,仿佛都生到了他女儿身上似的,男孩子一点都均不到。
冰雪聪明,举一反三,因常出入父亲的外书房,她到十一二岁,甚至对父亲公务很有自己的见解,言简意赅,一针见血。
心有灵光,一点即透。
然很可惜的是,天妒红颜,上天给她聪敏的头脑,却没有给她一个健康的身体。
她生来体弱,兼有喘症,且不轻。费尽心思多年,只算将身体调养得稍康健一些。喘症无法减轻更甭提断尾,时不时会复发,发病时必须马上服药,不然会很容易就香消玉殒。
这样一个灵慧聪敏的女子,却被喘症所累。
世人并不看重女子头脑,能管家就好,他们看重的是一个健康的身体。
这样的病症,太容易让人担心她连生孩子都熬不过去。
及到一十七岁,她的亲事都未能定下。
而老申侯也不能不管家里一切,只顾着女儿。
申氏一族不仅仅只有一个女儿。
儿子鲁钝,甚至可以说是愚蠢,而老申侯病重时日无多,适逢新帝登基选秀,他不得不将长女送进宫中,以搏日后得宠好照拂一下弟弟和家里。
世人对女子多歧视,她要护住家里,也只有这么一种方式。
进宫后,果然隆宠加身。
然可惜的是,她只是一个替身。
且就算肯忍辱负重,还不得长久。
任凭你再冰雪聪敏,姿容绝美,男人心不在,就无计可施。
正主归来,你的存在,就是大错特错。
最难堪最难过的那几年。
皇帝避之唯恐不及,他的态度直接影响的所有人,冷眼,冷遇,嘲讽,落井下石,趁势补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