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月色皎洁,刘曜走出屋,挥退仆人们,独自坐在屋檐下。
来汉国十余年,他总看见匈奴女子泼辣凶蛮,惹得家中的丈夫摔门而出。但是,他怎么舍得离献儿多远一步呢?
想到一门之隔的屋内,里面住着他的夫人,刘曜也就不生气了,不自觉吟起轻轻浅浅的笑。背仰靠上廊柱抬头赏月,在多日的疲惫奔波下,刘曜低头睡过去。
屋内蜡烛点着,热烛油流到灯盏里,烛芯越燃越矮,触碰到盏低的烛油,又燃起来,硬生生亮了一夜。
羊献容收拾好包袱,推开屋门踏过门槛,冷着脸往外走。
被屋门开动的声音惊醒,刘曜瞬间睁开眼,难得一夜饱眠,浑身舒泰。
眼前一片衣角闪过,刘曜抬头,就见羊献容正要院外走。刘曜心下一个咯噔,迷糊劲顿时消散,一骨碌站起身,快步追上羊献容。“你要去哪?”他伸手拉住她。
面前的路被刘曜高大的身躯堵住,羊献容缓缓抬起清冷的面庞,轻声道:“你觉得呢?”
刘曜刹时心中发堵。
“你难道问心无愧吗?”羊献容淡淡看刘曜一眼,一个指头一个指头地掰下胳膊上的强有力的手。
“我,”刘曜无话反驳,手松下来,“献儿,别跟我置气。我答应你为你找清河,一定不会食言,我即日就加派人手——”
“不必了。”羊献容一口回绝,“你应当听过何为‘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我自己的女儿,自己去找!”说罢,羊献容扭头往外走。
“我们对彼此都宽容一点好不好?”刘曜强拉住羊献容,掰正她的身子,“我近日确实事务繁忙,你也知道的,石勒把王弥杀了,吞并了王弥的部下十万余人。石勒如今势大兵强,连陛下都奈何不得他。我若再不动作,以后汉国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地?”
“故而我说咱们以后桥归桥路归路!”羊献容严词厉色地吼回去,“清河是晋国的公主,我要去南方找琅琊王司马睿,就算为了来日登基的名声,司马睿也绝不会如你一般推三阻四。”
当初她将陈眕先生送去南方辅佐司马睿,何尝不是为她自己铺一条后路。
刘曜不可置信地睁大眼,悲痛地问:“你是真的要走?要与我决断?”他多日苦心经营,万般善待,难道就一分都没打动她?
“一言九鼎。”羊献容咬牙切齿。
“不可能,献儿,你想都别想!”刘曜脸色渐渐阴沉,拽着羊献容的手腕往外走,“备车驾,去长安,此刻就走。”他高声朝院外的仆人吩咐。
扫地的仆人受了惊吓,腿一软跪下来,“将军。”
“去啊,愣着做什么?”刘曜厉声呵斥,右手紧紧拉着羊献容。
“是、是。”仆人脚步不稳地爬起来,抱着扫帚跑向马厩。
“你放手。”羊献容竖眉,大声喝骂,你拦着我是想如何?自作孽不可活,若不是当初你硬要抓我,我就不会跟清河失散。结果现在你非但不帮我找,我自己找都不让吗!”
“我会帮你找,我从未说过不找……”
刘曜中气十足的声音在仆人身后响起,仆人脚步跑得更快了,心一颤一颤地发抖,将军何曾如此大怒过?羊夫人真是个厉害角色。可是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他要赶紧离开是非之地才对,传马车,传马车。
“马车来了。”马夫们匆匆将马队赶过来,都是安排好去长安的马车。
羊献容狠厉地瞥车夫们一眼,气得胸口起伏。她扭头定定地看向刘曜,刀子般的话吐出来,“刘曜,你真是老谋深算。不复当初不复当初,我们之间的情谊,早就完了。你既然一心争权,道不同不相为谋,我们今日就该分道扬镳!”
“没完。”刘曜心被割得生疼,拉起羊献容往车上走,“我为何老谋深算、不复当初?都是世事磋磨。你又何尝不是备受艰辛?我们都历经磋磨,都不复当初,难道就不能对彼此宽宥些吗?”
马夫战战兢兢地掀开车帘,方便刘曜行动。
“说这样的话,你问心无愧吗?”羊献容讽刺地笑,死死按着车辕不肯上车,“正是历经磋磨,我才明白我们之间本就不合适,不如两相忘却,再见不识。”
“不可能。”刘曜脸色坚毅,伸臂打算抱羊献容上车。
马夫们赶紧低下头,不敢看。
院间小道,几人脚步匆匆往马队处赶。
“夫人,快些,再快些。”仆妇急声催促着卜夫人,“再不快些,将军又要走了。”
“我知道。”卜夫人冷着妍丽的面庞,大踏步拐过院角,就听到羊献容问一句“问心无愧”。自然,后面刘曜的神情和动作,她也一一看在眼里。
卜夫人眼里喷出火,一条长鞭甩向在马车边纠缠的羊献容和刘曜。
破空之声突响,刘曜下意识将羊献容按在怀里,警觉地扭头看发生了什么。
“夫人。”仆妇惊恐地瞪大眼,眼睁睁看着长鞭落下,“啪”地一声甩在刘曜脸上。
羊献容只意识到周围突然安静,然后一声脆响近在耳边,身前的怀抱霎时僵硬。
长鞭落下,刘曜左颊泛出一条又黑又粗的鞭痕。
空气似乎凝滞,下一瞬仆人们连滚带爬跪到地上,齐压压低下头。
“怎,怎么了?”羊献容心口惊惶。
刘曜“嘶”一口凉气,“没事——”
“你对我就问心无愧么?”卜夫人提着长鞭走上前,妍丽的脸庞上挂着两行泪珠,“你说回来就回来,说离府就离府,若不是马夫报备,我都不知道你还回府过。你究竟还把不把我当刘府的大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