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主子入宫十七年,黄锦已练出了一种直觉。
往常这个时候年幼的皇子或许还在内侍们的陪伴下呆在自己的居所里。朱载壡的年龄尚小,功课方面也只是让人来给他读些儿童启蒙的故事。这位皇子诞生前其母梦见有一位星冠羽服的仙人将孩子交托给她,随后产下了他。宫内都说皇子天资聪颖,生来伴有异象。
平时也不常有机会遇见他,黄公公睁大了老眼左看右看也没看出皇子奇异在哪儿。他只隐约地困惑:为何王昭妃上午就带着皇子在这猫儿房玩耍,又如此凑巧地与皇帝相遇?
看到嘉靖龙颜大悦,黄锦最后还是摁下了自己那颗多虑的心:父子间本来就该多多亲近,他乐观地想着也许皇上见到儿子心情好了,健康状态也能有所改善。
“你起来罢,朕今日只是偶然经过,没想到遇见了你们母子俩。”
嘉靖弯下腰把孩子抱回到地上,转向王昭妃命她平身。
“朱载壡。”
“儿臣在!”
小皇子又响亮地答应了一句,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皇帝的脸看。一旁的黄公公在心中直呼失礼,嘉靖却不以为忤。他抬手以袖拭去了儿子脸上沾的小泥点,又退后两步仔细端详了一番。
“不错......许久未见,这小个头长得可真快。”他看看左右,周围人都齐声称赞起皇子来。
嘉靖欣喜地拊着掌,却没有要继续亲近孩子的意思。
“好孩子,去接着玩儿吧!趁你年纪还小,把父皇当年没机会玩过的缺憾给好好补回来,去吧。”
他挥挥手示意伴在皇子身边的宫女太监们接着陪他玩,至始至终却没再对王昭妃说过一句话。嘉靖今日原本自有行程,经过这番父子相遇后他却改变了心思。
皇帝只吩咐了三个字:“回去吧。”
......
寝殿内填满了富丽堂皇的陈设,填不满的是一片空荡荡的落寞。此刻嘉靖独坐在榻上,周围的宫人已被遣尽,只留下黄锦伺候在他身侧。
据说天气骤晴后往往会有暴风雨,每逢嘉靖像这样忽然心情大好的时候内侍们反而都变得提心吊胆,唯恐做错了什么引得皇帝翻脸。也只有黄锦这样的老人才能接得住皇帝抛来的考验。
“人呢,都去哪儿了?”
嘉靖故意作出副聆听状,“好安静,人都跑不见了。”
黄锦呵呵答道:“回皇上话,我怕他们笨手笨脚的闹出太大动静打扰了您清静,所以让他们都到外面等着去了。您可有什么吩咐?”
“好奴才,好人都让你做尽了!朕就有那么可怕,值得他们动不动就躲起来不敢露面?”嘉靖笑骂一句,捻起身边一枚坚果砸向了黄锦。
谁知黄公公是个灵活的胖子,伸出双手正好给接住了,道一句:“谢主子赏!”
“哼。”看他胖成这样还要强显身手,嘉靖用鼻子哼了一声。
不过他对黄锦这样识相的仆人还是十分欣赏,也就不再深究他那爱管闲事爱操心的毛病了。
“今日朕原本是要召严嵩来问话的,但没想到路遇了载壡母子......”皇帝拿了一柄小钳子,轻轻夹碎了坚果的外壳,“你说——往常这个时候载壡都做些什么呢?”
“回皇上,奴才也不清楚,皇子还年幼,想来无非也是让人给带着一块儿玩耍罢?”
“呿,真问你点什么事情你就开始装聋作哑了。”
嘉靖将果仁丢进了口中,顺手又把坚果壳的碎片扔了过去。这回黄锦没躲没闪,果壳刚好在他脑袋上蹦了一下。他拿下了那片壳子顺手揣进了袖中,“奴才愚笨,还请皇上明示。”
“猫儿房、猫儿房......”
皇帝从榻上坐起身来,黄锦连忙上前要替他穿鞋子,却被他给推开了。
“这样就好。”他赤着脚踩在地上,黄锦又怕他着凉又怕他动怒,无奈地缩了缩脖子。
“你是一路伺候着朕过来的,朕久居嘉兴,打幼时起对这紫禁城也谈不上有多熟悉。考考你罢——你可知道今日载壡所处的那座猫儿房是何来历?”
黄锦心中充满疑问:皇上今天是怎么了?
他未将这层心思表露在脸上,而是顺着皇帝的话答道:“当年是太.祖皇帝即位后下令设的这猫儿房,原意是供皇子皇孙们有个玩耍的去处,想必是他老人家念及自己打江山不易,盼望儿孙能多享些福吧?”
“你这么说倒也没错。”嘉靖又哼了一声,显是不以为然,“但皇祖设此所也不全是为了供儿孙玩耍,宫内养些猫、狗,也是旨在让后代们能多接触这些,从中带着点......劝人开枝散叶的意思。”
嘉靖停顿了一下,在太监面前提这事显然是对牛弹琴。
黄公公习惯了主子这样善变的个性,对他的话题也只是自然地附和着。
“朕的儿孙福远比皇祖薄多了,想来长子早夭乃是朕德有缺招致上天不满,因而......带走了他。后来又得了载壡,这才令朕心中稍感宽慰。”
嘉靖说话时语调平和,但听在黄锦耳中却引起了他心里一番震撼——看皇上这意思,似乎动了立储的念头?
他这才察觉到自己之前的那股不自然感是由何而起:往日里只会乖乖留坐宫里的小皇子今天少见地跑了出来,又如此恰巧和皇上碰了面。往常嘉靖的行程总会有意无意地避开子女们,今天这一出巧遇,或许未必有那么巧罢。
“载壡固然是个伶俐的孩子,可惜摊上个爱动些小脑筋的母亲。”嘉靖眯缝着眼睛似笑非笑,黄锦心中一凛:皇上已经知道今日这场巧遇不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