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小镇,多勾栏望水。经过前齐之后,百姓苦不堪言,不比前几年生活,好在新帝登基,减免赋税,富户林家隔三差五就施米粮。
安阳地处偏僻,也是江南不起眼的小镇,镇上新开一家绣坊,唤锦绣坊。
背后东家是位女子,每隔几日就会来铺子里看看,人生得好看,性子也好,待下严谨,锦绣坊的月钱是其他绣坊的两倍,不少绣娘想去里面当差。
绣坊对面是间点心铺子,东家每回过来,都会带些糕点回府,听说家中有幼妹,东家十分心疼她,姐妹二人感情很好。
小东家甚少出门,大多时间在府里,听说身上有病,不爱走动,倒是每日都会见到不同的大夫入府诊脉。
这日小东家出门,在镇上走了一通。街坊之间互通,商贩沿街陈列摊铺,镇上不如洛阳城,摊子不大,或高或矮,因天气炎热,都用茅草或者粗葛编制的天棚挡着。
小东家燥热,在柳树阴凉下乘凉,行人如织,摩肩接踵,都拎着自己新买的货物。小东家瞧过面前的摊子,看中了热气腾腾的云吞,想去吃一碗。
她一动,婢女就拦住她:“家主,夫人说了不能在外吃东西。”
小东家就是林然,她闻着那些香气,不明白阿凉为何不让她吃,但她历来听话,不吃就不吃。顶着烈日,继续往前走。
街坊间,吆喝声、嬉戏声,还有谈笑声,让林然觉得有趣,再往前走,就听到卖酒的吆喝声。店家将酒坛搬至外间,当街沽酒,放喉吆喝,她觉得新奇,抬脚近前。
林然衣着不菲,一袭湖蓝色的长裙,料子极好,店家一眼瞧出她的身份,更为卖力,亲自舀了一勺酒,盛在瓷碗里,递给林然:“小姑娘,光闻不尝,极为可惜,尝过就知道好。”
林然记挂着早晨阿凉的吩咐,不敢随意接旁人的吃食,捂着鼻子后退,穆槐上前,接过酒家的瓷碗,一口喝尽,夸道:“酒味陈厚,甚美,只是不适合女子畅饮。”
他说,林然就听,从阿凉给的荷包里掏出三文钱递给店家,骂道:“骗子。”
骂完,就走,糊弄得店家不知所云。
从酒家面前过后,她又抬脚往前走去,穆槐喝了杯酒,更觉畅快,跟着她,也不觉得累。
林然边走便看,走到自家绣坊前也没有进去,反去对面点心铺,她一进去,就有个娇俏的少女走来,粉色裙裳上绣着牡丹花,花蕊以珍珠为主,十分绚丽。
她走近林然,拉着她的手:“小东家,你今日怎地出门了。”
林然记性不好,只会记得三四日内的事情,可她有半月未曾出门,对眼前少女的亲近半是推开,道:“我来买点心。”
她细细想了想,“阿凉说买什么点心?”她有些忘了,站着原地细细想了想,才道:“我要、荷叶片糕、牡丹花酥、还有玫瑰露。”
沈杳高兴地应了一句,亲自去取,林然则坐在一旁静静候着。
点心铺子生意极好,比起绣坊好得多,林然不记得对面是自家绣坊,接过沈杳递来的点心,问道:“多少银子?”
“不要银子,我送你的,也送给你阿姐。”沈杳爽朗一笑,眉眼弯起,俏丽好看。
林然不肯,依旧解开荷包要给银子,“不行,那我不要了。”
“唉,真是榆木脑袋。”沈杳低骂一句,道:“一两银子,荷叶片糕是时令糕点。”
林然在荷包里一通乱摸,而后递给她。沈杳接后,将她拉至角落里,往她荷包里塞了张纸,道:“你回去再看,莫要忘了。”
荷包里装的是银子,林然不喜欢装旁的东西,想要抽出来,沈杳按着她的手不放,急道:“回家看,我阿爹找我了,我先去了。”
她小跑着离开,满面嫣红,林然不知所以,望了一瞬后,带着穆槐离开。
阿凉吩咐要买的东西,她都买了,日近午时,该回家了。
林然再次从锦绣坊面前过而不进,跟着她的穆槐面露惋惜,晓得家主又忘了锦绣坊是她的产业了。家主的记性只见坏,不见好,三天不见他,就不认得他了,都要问一句:你是何人。
夫人耐性好,在家主的衣裳袖口绣着凉字,就连漆盒都会填上凉字。纵如此,也不知家主的记性会不会逐渐转好。
这三日就将人忘得干净的记性,世间也找不出第二人来。
回府后,林然提着裙摆,小跑着进屋,一张小脸红扑扑,探首去看,阿凉在屋下做针线。她将点心放在小几上,献宝般开口:“阿凉,我买了点心,荷叶片糕,牡丹花酥、玫瑰露,对不对?”
她一日里唤的最多的就是阿凉,做何事都要唤阿凉,纵是如此,穆凉依旧害怕哪日醒来,林然看着她,开口问她,你是何人。
林然满头是汗,一身蓝色的衣裙也染着汗水,她拉着人坐下,唤来婢女去打些热水来,解开她的裙裳,鼓励道:“这回没记错,小乖很厉害。”
她脱下外裳时,将荷包先取下,置于一旁的小几上,恰好婢女送热水过来。
屏退婢女,她拿帕子给林然擦着额头上的热汗,脱下内衣后,林然也没有动,反道:“阿凉,我今日瞧见云吞了,想吃,穆师父不让我吃。”
“无妨,你想吃,然庖厨给你做。”
换过干净的衣裳后,林然也不计较云吞的事,伸手就去拿几上的点心,穆凉先她一步将点心挪开,道:“该吃午饭了。”
林然不快,“我已经饿了。”她失望地摸摸小腹,见穆凉依旧不给她吃,伸手拉着她的手摸摸自己的小腹,“你听,它在叫。”
“那就吃些桃花酥。”穆凉靠着她,掌心一片温软,唤来婢女将点心带下去,将早间做好的桃花酥取来,还留了盏府里做的玫瑰露,叮嘱道:“吃两块就好了。”
林然点头,伸手去取桃花酥,神色间与从前天壤之别,除去府里的事外,她已将洛阳内的人与事忘得干净,就连陛下都忘了。
只知晓自己的名字,当真以为她二人是普通百姓,就连开的锦绣坊,几日不提,也记不起。
穆凉默默叹气,见她吃得开心,顺口道:“今日去绣坊看看了吗?”
林然不解,面露茫然,眸色晶莹,也带着可爱,她张口就问:“什么绣坊?”
“无事了。”穆凉扶额,也不再问,半月未出府,还是将绣坊忘了。
府邸不大,穆凉来此,只为治病,也不想攀比,在镇里择一间普通的名宅,住了也有四五个月了。
初来之际,锦绣坊本是林然一手办的,渐渐地就开始不记事,绣坊的事忘了干净,今日过门不入,也是让她无奈。
“阿凉,我今日遇到许多有趣的玩意。”林然口中含着桃花酥,一双眸子似沾染着夏日晨起的露珠,晶莹剔透。
她虽记不清事,精神与身体却好了很多,穆槐有意让她重拾功夫,教了几回就放弃了。他从小就教林然,她勤勉好学,反应灵敏,如今恰好相反,能不练武就不练,出手迟钝。
穆槐心气高,被林然气得翻白眼后,索性就不教了,将府里的防护都安排得严谨,生人不准放行。
穆凉望着她秀气红润的小脸,伸手摸了摸,道:“什么玩意?”
“很多,今日还遇到一卖家的店家,谎话骗我,被穆师父拆穿了,但喝他一碗酒,我依旧给他三文钱,不占他便宜,下次定不会再去了。”林然唠唠叨叨,想起那人假意骗她,就觉得生气,不免噘嘴不语。
她每出府一趟,就会遇见不少新鲜事,穆凉都会认真听,今日也不例外,听她嘟囔之意,好笑道:“你也能识破人,他骗你什么了?”
“他道酒好,骗我去买,穆师父饮了一碗,道酒味陈厚,不适合女子饮。你说他明知不适合我饮,偏偏要骗我饮,不是骗子是什么?”林然捧着玫瑰露,想起那人就骂道:“怙恶不悛。”
穆凉莞尔,瞧着她一身小家碧玉的裙裳,笑意更深,心中也渐渐安定,捏了捏她的鼻子,道:“真乖,莫要再喝了,吃午饭吧。”
两人对面而坐,林然丢了玫瑰露,挤到她这侧,低声道:“阿凉,下次我们一道出府,可好?”
林然出府甚少,穆凉却不同,她常去绣坊,于镇子而言,并不陌生,她也没有随林然一道出府过。
并非没有时间,而是林然对她依赖性很大,一道出府,就会事事问她,反像孩童一般。
不如交代她些事,让她一人出府,事事自己上心。
虽说这般做来,疗效甚微,也是没有办法中的办法。
穆凉坐直身子,林然就倚靠着,贴得很紧,穆凉抹了抹她鼻尖上的汗珠,道:“靠这么近,容易热。”
“哦。”穆凉一说,林然就乖巧地坐直身子,瞧着外间的景色,不自觉伸手想要抱一抱阿凉。
方才说好不挤阿凉,瞬息就忘了,穆凉也不计较,由着她抱,见她眉眼带着显而易见的倦怠,温声道:“先吃饭,再去睡会。”
林然支吾应了,被她推了推,下榻穿鞋,回身不忘道:“阿凉,你莫要忘了。”
“晓得了。”穆凉随口应道,每回回府,都要说上几声,几日后又忘得干净,偏偏还叮嘱她莫要忘了。
穆凉显然拿她没有办法了,应一声也无妨,横竖她是记不得的。
林然穿好离开,她看到几上的荷包,想起今晨出门时给她荷包里放了些银子,伸手拿过来,顺道将银子取出来,免得又忘了。
她去翻开荷包时,里面多了一物,她隔着布帛摸了摸,好奇地打开,竟是一纸书信。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妾拟将身嫁与,一生休。
她弯了弯唇角,林然记得这些词,不过忘了后一句,笑意浮上面色,忽然顿住,笔迹不对,林然的字是她一手教的,是何模样,她最清楚。
细细看着这首词,与林然眼下的心性不符,她恍惚想到绣坊对面的点心铺东家的女儿对林然似有爱慕之心。
她将书信放下,唤来穆槐。
林然去外间走动,也懒得去问她,不如问问穆槐,事情更为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