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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前尘往事(1 / 2)


八月十四,傍晚,金霞西聚。

蜀蓟国苍州北部小镇,镇郊官道。

一个女孩拄着竹杖,沿着官道迎着夕阳不紧不慢地走着。

女孩头上梳着双丫髻,左边发髻上别着一簇淡紫色的小野花,身上穿着一件浅蓝色的窄袖衫子,布料看着是好料子,但细看却不难发现那料子已经很旧了,只是主人将它打理得很是干净平整。

女孩脸蛋白净,肌肤细腻莹润,看着像是娇养的,但她握着竹杖的手上,指尖有一层显眼的薄茧,显然在家是做惯了活的。

几里路外有个小小的村庄,那村庄里统共有三十几户人家,此时正是农户人家晚炊的时刻,不大的一个小村庄里,此时同时有二十来道炊烟伴着晚风摇曳。

大人们烧火做饭去了,帮着大人同样忙了大半天的孩子们此时终于都得了闲,按着年龄、邻里、亲缘关系三三两两地分成了小团体,散落在村子里和村子周围的各个地方嘻闹。

罗家的婶子洗衣服回来,路过村东口的时候,正看见自己家的大丫带着没比她小两岁的弟弟滚了一身土,整个人都灰扑扑的,不由怒叱一声:“罗春芳!罗福松!你俩干啥呢?净给我添乱!天天给你俩洗洗洗,洗个没完,你俩还上蹿下跳的!再整脏你俩自己去河边洗!”

罗大娘子生得人高马大,体格健壮,下地干活顶得上俩汉子,是村里出名的能干媳妇同时也是出名的悍妇。

罗福松不过八周岁,被亲妈一吼,身子一哆嗦就躲姐姐身后了;罗春芳没传承到母亲壮硕的身材,但传承了亲妈的彪悍脾气,这会儿站亲妈眼前,嘴一撇脖子一梗,整个人明晃晃地透着不服气。

罗大娘子气得正要再数落两句,想她勤快利索又干净的一个人,怎么就生出来了这么两个邋遢还理直气壮的混账,不料这个时候,东边的小路上,走过来了一个人。

不紧不慢地走过来的是个拄着竹杖的小姑娘,看着和罗春芳年岁仿佛。

“哟,小寒回来了啊。”有外人在,罗大娘子也不舍得数落自己孩子了,便转过身来和那小姑娘打了个招呼。

“罗大婶子好啊,春芳、松子。”小姑娘停下来对她微微笑了一下,那笑容不大,但是很真诚也很甜软,然后和两个孩子打了个招呼。

罗春芳又是一撇嘴,罗福松冲小姑娘挥了下手。

“你这是又上集卖鞋去了?”

“是,再买些芝麻和红豆,明天就八月节了,我这东西都准备晚了。”

“不晚不晚,你手快。”罗大娘子又和她客气了两句,然后小姑娘就道:“我先回去给小宝做饭了,婶子回见。”

“诶诶你去吧。”罗大娘子笑着看小姑娘先走了,回头再看自己的一双儿女就换了副面孔,不过声音已经小很多了:“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俩!我不指望你俩也做鞋拿去卖补贴家里,但你俩也别天天都混成个泥猴子然后回家啊。唉,也就是我跟你爹都太靠谱了,你爹要跟须秀才一样——一样——”罗大娘子想说点不好听的,但老老实实的庄户人家对读书人的敬重是印在骨子里的,她卡了半天终究什么难听的都没说出来:“你们爹要也是个酒鬼,我要是个病秧子歪在床上或者直接没了,你俩估计早立事了!”

“妈!”罗春芳气得跺了下脚:“我不也下地干活吗,下地干活能不整一身土吗?”

“你俩这是下地干活蹭的土吗?我和你爹也天天干活,咋就没天天都一身土呢?从小到大,你俩的衣服就没几件是磨废的,全是洗烂的!”俩孩子都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都是从小宠到大的,因此被别人家的小姑娘打断了发挥后,罗大娘子这会儿确实有些骂不出来了:“今天的衣服,你俩自己洗!别趁我不在去河边,明下午日头落下去前,你俩跟我一块儿去洗衣服!”她说完端着衣服就走了,罗福松小声出了口气,罗春芳瘪着嘴站了一刻,然后又拉着弟弟跑草丛里找蛐蛐蝈蝈扁担沟去了。

乡下的孩子说起玩来,花样还真不好说是多是少;说多吧,城里小少爷们的金银顽器是不可能有的,糖人风车也是稀罕物,但若说少吧,整座山、整条河乃至整个荒郊野外都是他们的玩具。只不过玩完一转了,他们痛快了,家里爹妈难免暴躁抓瞎。

这会儿临近八月节,正是玩草地里的虫子的时候;这时节草地里虫子多,孩子进到草地里,一面走一面用脚扫草,期间看见绿地里有黑的绿的黄的突然跳起来,那便是找到种子了,蹲下来用手一扣便能捉到。

虫子精神的时候就捏在手里玩,不精神了就拿回家去犒劳下蛋的老母鸡;鸡爱吃这个,不吃粮只靠着顽童捉虫投喂都能养得膘肥体壮。

另一头,被罗大娘喊做小寒的姑娘进了自己家院门。她先在门口张望了一下,像是在确定什么,随后松了一口气,合上院门,把竹杖靠在院门上,然后才进了屋。

这院子修得在这个小村庄里算是数一数二的气派了,院子里是青砖大瓦房,正中一间大堂屋,两侧各有一个厢房,后面还有个厨房,也是极体面的;只是若有人进了这屋子,那他就会发现,这屋里空荡荡的,没有装饰,也没有任何一件多余的或者能拿来充场面的家具。

西边厢房里有个男童坐在炕上玩葫芦,看着大约三四岁,白白胖胖虎头虎脑,看得出来家里养的很精心。

男童听见了外面的动静,已经放下手里的葫芦,把脑袋偏过来对着门口了;但等到小姑娘进屋,走近了,男童才咧嘴笑起来:“姐——姐姐……”

“嗯呐,姐姐回来啦,小宝怕没怕?”小姑娘走到炕边上,坐下来,一个字一个字慢慢说道。

停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小宝才奶声奶气地回答了:“没有,想姐姐。”

“没想我啊,没想我我就不回来了。”小姑娘故意曲解小宝的意思,小宝又停了一会儿,才皱着两道淡淡的小眉毛否认道:“不怕,想姐。”

小姑娘笑了,又逗着弟弟说了几句话,看炕边上自己走前放的一盘发糕这会儿只剩个盘子了,道:“晚上喝粥,姐姐去煮粥。”

“嗯……喝粥。”男童按往常的惯例重复了姐姐的话,当姐姐的伸手在他头顶上揉了两把,然后就起身去厨房了。

现在才做饭真的是太晚了,也还好中午给小宝留了整块儿的发糕。

这儿到镇上,去是一十六里,回来也是一十六里,小姑娘回来时走得不紧不慢不是不着急,是她真走不动了。

“水……”一揭开水缸的盖,看到的就是湿漉漉的缸底,小姑娘龇了下牙:“唉,现在连水都不挑了。”她摇头叹气地去拎了水桶。

还得再跑一趟打水。

最近的水井是二堂叔家的水井,但她不想去——她今天这一去是省事了,明天又不知道要有多少人可怜她或者对着她骂她爹。

烦。

小姑娘拎着个二尺高的木桶就出门了,除了须二叔家的水井,就村东口的那个水井最近了。现在家家户户都忙着做饭,水都是提前打好了的,水井那反而不会有人排队。

小姑娘去井边打了半桶水,她现在身上疲累,再多就拎不动了;她从村东口往回走,正好和打算回家的罗家姐弟碰了个正着。

罗春芳刚从旁人那里知道了些事,是跟那个须沐寒有关系的;不是好事,她心里说不上是幸灾乐祸还是同情。

须沐寒一直是这村里最特殊的那个姑娘。无论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

这村里统共有三十三户人家,须罗尤三个大姓;除却须家的须秀林十几年前考中了秀才外,剩下的都是最普通的庄稼人。

须沐寒是须秀才的女儿。

当年须秀林年纪轻轻就中了秀才,本村邻村都有不少人上门提亲,结果须秀林竟全都回绝了,转头娶了个丧父随母逃荒来的人家的姑娘——原因无他,那姑娘长得实在是太好了,至少在这个小山村的人眼里,这等人物就像是天仙下凡一样。

更何况,还有人听说那姑娘父亲同样是个秀才,那姑娘也是一身的书香气息,和没事就总爱掉掉书袋的须秀林还真挺配套。

须秀林是秀才,按着律例有三十亩劝学田不必缴纳税赋;母亲和新进门的媳妇都是刺绣的好手,立业成家后日子一时蒸蒸日上,也是小村庄里头一号的富户了。

秀才娘子过门第二年就生了儿子,三年后又添了姑娘;村里初时还有人背后说她命不好,后来见她凑成好字也只能歇了声。

秀才娘子生的儿子须沐宗俊秀又机灵,和爹妈一样会读书,虚龄十二就考了童生,是远近闻名的小神童;只是人有旦夕祸福,这小神童考上童生后,半年不到人就丢了。

秀才娘当时已经年逾六旬,身体也一直不怎么爽利;而秀才娘子当时正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发现须沐宗丢了,两人一下就都病倒了。

须家又是报官又是卖田悬赏地寻人,因着丢的是个小神童,官府也还很配合,只是找了一溜十三招,最后却是两个月后才在河里找见具没了头的尸体。

病了俩月的秀才娘子才能下床,就得知了这个消息,一时大受刺激,早产生下个瘦弱得像个野猫崽子的男娃。前脚男娃在稳婆手里哭出声,后脚秀才娘子便西去了。

而缠绵病榻的秀才娘白发人送黑发人,新生的孙子也没能吊住她一口气,不过一个半月过去,就也在睡梦中离世了。

本来把日子过得蒸蒸日上的须家,两个月办了三场丧事;须家最后的一个成年人须秀林,在最春风得意的时候连续遭遇了失子丧子、丧妻丧母四个打击,竟就此一蹶不振了。

新添的小儿子或许多少还给了他一点期望,小宝不爱哭闹,吊唁的人都难免安慰须秀才一句,将这有克亲之嫌的娃儿夸成会疼人。但……待那小儿子长到虚三岁,再迟钝的、没生养过的人也看出来了,这须家的小儿子,头脑上像是有点问题呢。

须秀林不再像以前一半抄书题字赚取家用了,反而整日里喝酒,喝得醉醺醺地不省人事,把儿子女儿都扔到一边去了。村里人开始还劝他,后来见他油盐不进,也不再去讨没趣了。

——劝也没多大的立场去劝。须秀才混账酗酒不着家,但他买酒花的是自己家田里的租子,租子花完了就卖家具卖田地,总之没向乡里乡亲要过一文钱。

而须沐寒,自然就是须秀才的女儿,是当初占了半个好字的姑娘。

须家的三个孩子,体质上其实一个比一个差些。老大须沐宗是完全健康的,老三须沐宝先天不足后天还爱生病,排中间的须沐寒眼下看着和沐宗一样结实健康,实则介于两者之间。

四年前须家还富裕时,须沐寒是娇养在家里的姑娘,须家的地都是赁出去收租的,她不用下地干活或者帮家里捡柴火挖野菜,所以和罗春芳等所谓的“乡下野丫头”相比,她很少出家门,也不会穿粗麻布的衣服,更不会和一群野小子混在一起上树下河;偶尔路过须家门口看见她一回,她脸蛋是雪白的,脑袋上的两个小抓鬏总是梳得整整齐齐的,衣服也穿得板板整整的,鞋面上绣着红海棠、红芍药、红牡丹或者锦鲤,绣花的颜色永远是那种干净的鲜亮,千层底的鞋帮也是雪白的,不沾一点脏——若和罗春芳等人相比,须沐寒这样的大概已经算是“城里的闺秀”了,虽然真正的闺秀肯定比她还精致秀气。

村里的人都排外,村里的孩子也是类似的样子。你先时不同我一道玩,我后面有事情也不会带上你,宗寒两人在同村的孩子里是没有伙伴的。

这原因,一方面是两人规行矩步、偏向沉稳成熟的性格都和野蛮生长的同龄孩子们有些格格不入,另一方面也确实是沐宗忙于读书,沐寒显少出门,因此和村里的孩子都不熟。

其他孩子和秀才的孩子从一开始就隔出了一个无形的距离,就连同姓的须家孩子也和沐寒有些疏远,和沐宗倒是能走得近些,因为沐宗只是沉稳,而沐寒却是沉默。

等后来须秀才不顶事了,身体被老祖母养得结实的须沐寒开始张罗家里的事情了;但她比以前频繁了不知多少倍的出门,又给同村的孩子带来了不小的“灾难”。

原因无他,某个角度看,这个小姑娘太能干了,砍柴做饭洗衣服带孩子还做鞋补贴家用,除了不下地干农活外,这个小姑娘和二十来岁的媳妇比也不差什么了。真正让人惊叹的是,须沐寒现在每天也进林子砍柴摘果子挖野菜,偶尔还打水,但她身上衣衫始终洗的干净熨得板正。

乡下的嫂子自然不会浪费力气在这种“华而不实”的面子活上,但这不妨碍她们夸奖能做到这点的人。而她们这头夸完了须沐寒,回头再看自己家总是一身土或者草叶子的讨债鬼就不是那么顺眼了。

于是几年前孩子们对须沐寒只是出于“不熟悉”“你有些不一样”而无意识绕开,几年后与须沐寒差不多年岁的孩子,却是有意识地排斥抵触了。

罗春芳只比须沐寒小两个月不到,俩人一个头年冬月生的,一个翻过年春日里生的,也因此老被罗大娘比对着教训。眼下才因为类似的原因被罗大娘子揪着骂完,紧接着知道须沐寒要倒霉了,结果没多久就又碰见了须沐寒。

她这会儿心情倒是复杂,但须沐寒可不知道。

须沐寒照例扫了她一眼点了下头,然后对叫了她一声的罗福松笑了一下。

罗春芳却突然一股火升起来了。

也不知道须沐寒是不是和她那个总是慢半拍的弟弟一样有什么毛病,她脸上表情总是特别浅,而且更多的时候是完全没有表情;看得多了后罗春芳就彻底烦上了,每次看须沐寒一副没有表情的表情看她,她都会想和须沐寒吵架。

她也确实吵过,还不止一次,只不过都没吵起来。须沐寒好像不止表情很浅,就连情绪都是浅的。

但今天与平日不同,罗春芳压下火气:“须沐寒!”

“嗯?”须沐寒皱了下眉毛,她表情变化的确非常少,但也没少到罗春芳以为的那个程度。罗春芳相关的事情在她这里基本都属于麻烦,因为,她真的没时间和罗春芳扯些没用的。

她这次皱眉的这个表情,罗春芳就完全没注意到。

“你爹把你卖了,你知道吗?”罗春芳也不知道自己是抱着什么心情说的这句话,但她觉得这话不说不行。

“你说什么?”这回皱眉就很明显了,须沐寒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你爹把你卖了,爱信不信!”罗春芳好像觉得自己被冒犯了,甩了下手转身就要走,却叫罗福松绊住了:“尤大娘说的,我们听到了。”这句话是罗福松说的。

“……是怎么回事?你们知道别的吗?”须沐寒脸上倒没太多慌张或者愤怒的表情,只是板着脸,有些吓人。

倒不是有意识甩脸子给罗家姐弟看,她情绪波动大的时候就是眼下这样子,心里盛着惊涛骇浪,脸上除了特别严肃外反而没什么明显变化。

罗春芳这时候回过头来,就正对上这样一副表情,一时间竟有些被吓住了:“河坝村那边,有个鳏夫花了二十两银子给他五岁儿子买童养媳,要十岁往上体格健壮能做活的,尤大娘说给你爹,你爹答应了。”

“荒唐!”须沐寒脸色还是特别严肃,没什么别的变化,但说话的语气还是泄露了她此时的真实心情。

罗春芳才发现自己竟被须沐寒拿捏住了,自觉有些下不了台,正想发作一下,却听须沐寒在那头道:“谢谢,我回去找他问问。”火气又一下子就没了。

印象里,除了在母亲祖母灵前给来吊唁的人磕头,须沐寒还没谢过什么人呢。

须沐寒依旧是没时间管罗春芳的小心思的,她谢了罗家姐弟,拎着半满的水桶健步如飞地往家走——这一气似乎把她一天耗空的力气全气回来了。

须秀林……她还真是高估他这个当爹的了!

【第一章增添第二段】

回到家,发现院门大开,沐寒心里知道须秀林是回来了,她进门放下水桶便往东边厢房走,东边厢房里没有人,倒是有个男人在这时候从西边厢房里出来了。

男人约摸四十岁左右,面皮发黄,眼神浑浊,脸上浮肿,身材不高不矮,看上去极其细瘦,衣服宽大得兜风。

“小寒回来啦。”他今天先是一反常态地去看了西厢房的儿子,然后又一反常态地主动和女儿打了招呼。

须沐寒心里有数了。

“我闻说,你把我卖了?”须沐寒不和他绕圈子,单刀直入就是质问。

女儿平日里沉默得很,话都很少和他说,更别提态度这么强硬了,须秀林噎了一下,然后错开了目光:“没有,就是给你结门亲事。”

“那是什么样的亲?”须沐寒挡在东厢房门口不让须秀林回屋。

“女孩别议论自己的亲事。”须秀林搪塞到。

“不议论?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把我卖给河坝村姓刘的了!他啥样你心里没数吗?他找个童养媳是给谁找的你心里没谱吗?”

“你要点脸,哪有女孩说话像你这么放肆的!”须秀林从被女儿质问的无措里走出来了,这会儿倒又能端起长辈的架子了,只是眼睛依旧不敢对上须沐寒的眼睛。

“我不要脸还是旁的什么人不要脸?”须沐寒沉着脸,脸上依旧是特别阴沉严肃,“我以为,你到底还记得自己是个当爹的!”

“那你就这么跟你爹说话?”须秀林反问回去,但气势依旧是外强中干,随后整个人都软下来了:“小寒,我也不想啊,可我今早醉酒,弄翻了人家撑门面的摆件,人家要我三天内赔上三十两,咱家现在,除非卖了地,不然哪里还能弄来二十两以上的银子?可咱家就剩十亩地了,小宝还——”

“没有那就去借!”须沐寒忍无可忍地打断了须秀林的诉苦。须秀林好面子,从来不找邻里帮忙,殊不知他整日酗酒典卖田地早就把脸丢光了!可笑她为了维护他那点面子,也一样咬牙不让邻里觉得自己艰难,结果现在倒好,须秀林竟是把她也卖了:“去大堂伯二堂叔那里借!一个月后收了租子就能还上了!”

“我怎么能去借钱——”

“借钱丢人卖女儿就不丢人了?”须沐寒平日里不善言辞,但这会儿怼亲爹竟头头是道:“你信不信,你今天不借这个钱,明天我大堂伯二堂叔大堂姑父也都会来找你?人家家里也有女儿,我大堂姐还要嫁人,你让我给青年鳏夫的几岁儿子当童养媳,你不要脸他们还要脸!”

“够了!”须秀林心虚气短不欲再吵了,“你几个哥哥姐姐都是要婚嫁的时候,他们家里这会儿也正缺花用,莫为难人家了。我已经答应刘二了,明天在家过完八月节,后天我就送你去河坝村。”他说完也不回屋了,从院门就出去了。

倒是分毫不怕须沐寒跑了或者去找族里叔伯求救的样子。

……须沐寒真要跑,就他这个身子骨也拦不住就是了。至于找叔伯求救……他可能还巴不得自己替他去借钱吧!

须沐寒站在东厢房门口,冷眼看着他走了,才走到院门口,把院门闩上了。她没时间感慨什么,只是拎起了那半桶水——再不做饭,小宝肠胃该被饿坏了。

小宝其实没外面的人以为的那么呆傻,说他憨、笨都可以,但准确的形容应该是钝,是反应不够快。最有力的佐证就是,小宝认字不慢,半年就认得七百多个字了,而且几乎没有遗忘过学过的字,只是若是让须沐寒考校他,不管指哪个字让他认,他都要停上好几个呼吸的时间才会说出答案,就像须沐寒平日里和他说话,他也总需要其他孩子四五倍的间隔时间才能开口接话。

须沐寒生火熬粥,熬粥的空档,她去了堂屋。

堂屋是须奶奶住的地方,也是她七周岁前住的地方。如今奶奶没了快满四年了,堂屋也空了四年了。

这四年她一直和小宝住东厢房。

她在堂屋里静立片刻,跪下来冲床磕了个头,又冲案上的牌位也磕了个头。

然后出门,看了眼院门,院门还好好地闩着。

她从柴堆旁边拎出了一把锄头,在院里那株葡萄藤下面小心翼翼地刨挖起来。

刨了有一尺半深,一块布头从土里露出来。须沐寒又绕着布头刨了几下把它完全挖出来,拎在手里。

那是个布袋子,她把它拎到东厢房,然后把里面的东西倒在了须秀林的书桌上。

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银角子。

总共有二十六两银子,沐寒心里有数。

她平日里为了省灯油钱,就是在这摆个凳子做针线,银子就踩在她脚底下;须秀林从没想到自己女儿日日做活的地方还另有玄机。

这钱当然不是须沐寒自己赚的,她手艺一般,做鞋就是赚辛苦钱,须秀林每月给的家用初时还够她支撑家里,可等后来她长大小宝也长大,须秀林给的银钱却还是那些,只够家里半个月的使费,她卖鸡蛋做鞋赚的那些钱,也就勉强够补贴家里的日用开销。

这是须奶奶留的私房。

当初她大哥丢了,家里发悬赏,她奶奶拿了四十八两银子,这不是小数目了,须秀林自然觉得母亲过身后除了棺材本就没留下私房钱是很正常的。

但须奶奶除了给自己留了二十两的老衣钱还给孙女留了一笔嫁妆钱。

须奶奶是儿媳妇断七那天夜里没的,临走前半个月左右,她可能是预感到了什么,有天须秀林不在的时候,她就拉着须沐寒说了好多话。

她一直在给自己的一对孙子孙女攒婚嫁资费,给孙子攒的四十八两已经够数了,取的是四平八稳的意思,只可惜她福薄没能享上孙子孙媳妇的福。她又说那四十八两已经拿去找孙子了,给孙女攒的嫁妆钱只攒到二十六两,她原本也想着凑成四平八稳四十八两的,如今还没凑够数,但她也没给别人。她给谁攒的钱那就是给谁的,别人都不该动。

那天也巧。

是小宝满月。

因着孝中满月,自然也没给办满月酒,须奶奶也病了很久了,人也昏沉了,但……这个一世精明要强的老妇人也不该完全没注意到那日是孙子满月。

但她那天甚至一句话都没提小宝。

她精神不济,那天却拉着孙女说了一下午的话,说了自己青年守寡的艰难,说了和独子相依为命的时候,说了大孙子小时候,说了儿媳妇刚进门的时候,说了孙女以后该怎么办,却一句都没提小孙子。

……她是怨这个小孙子呢。

须沐寒能隐隐约约地猜到祖母的想法。须家连连出事,是她娘亲命硬?然而秀才娘子嫁过来十三年,须家一路顺风顺水,要是妨克,早该出事了。倒是这小孙子……小孙子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大孙子就丢了,大孙子死讯传来当天,小孙子就早产出生了;小孙子一落地,儿媳妇就撒手人寰了。

在须奶奶眼里,这个小孙子,须家现在的“独苗”,才是克这个家的人呢。

须沐寒心里对弟弟倒是没什么不好的想法。这个弟弟她抱身边养了快四年了,她当初不过是一个七周岁的孩子,能坚持到现在,也和家里有个更弱小的小东西要傍着她才好活命不无关系。

人有的时候很奇怪的,处境艰难的时候,自己一个人轻装简行都很难跨过那个坎,但拖个只能带累自己的累赘却反而能咬牙迈过去了。

她对小宝的感情,也不比她对早夭的大哥差多少了。

如今拿了奶奶给她留的嫁妆钱去保以后会留给小宝的田地,也希望奶奶别生她的气——这也是须家最后的田地了。

须秀林那句话没说完,但她也明白他要说什么。无非是“小宝还是个呆傻的,如果手里连好点的耕地都没有,以后莫说婚娶,就连吃饭都艰难”。

呆傻……这词他念过不下百十次了,他也真舍得说自己儿子。就算说小宝是个风吹就倒的病秧子也比说他是个傻子要靠谱。他对自己的儿子一点了解都没有,到现在还在和外人一样觉得小宝是真的傻,而不是反应慢且乖巧听话。

须沐寒摇摇头,从里面拣了几块银子出来,掂着觉得自己拿了差不多十两,然后才把剩下的十六两左右的银子在须秀林书桌上拢成一堆。

须秀林今天敢卖女儿,明天就敢更过分。须沐寒的脑子比须大哥也没差多少,这会儿已经想出了法子要折腾自己老子了。

一会儿跟小宝吃完饭,晚上好好睡一觉,明天一早天没大亮的时候,她就带着银子去镇上躲一躲——嗯她得把院门打开,不然把须秀林锁外面一整宿就不好了。

须秀林把她卖了二十两,联系他刚刚的说辞,说明他大概也就是缺二十两或者二十两不到。家里除了两只下蛋鸡外已经卖无可卖了,她留十六两给他,剩下的几两就逼着他自己去借。

他好面子,主动拉下来脸借钱定然难受;这次要是能把他打老实了,以后她和小宝就不会这么艰难了。

她都不指望须秀才像以前一样抄书写字帖赚钱,只要他以后别再酗酒就行了。只要须秀林不酗酒,十亩地的出息其实完全够他们一家三口吃用,每年朝廷补给秀才的三两银子一匹布还能富余下来。

说句不孝的话,须秀林不酗酒就是对她这个女儿最大的帮扶照顾了。

须沐寒还是年纪小。

她没想过须秀林真的借过钱以后,除了大受刺激然后从此收敛恶习外,同样有可能变成真的没脸没皮借钱不还的人——虽然须秀林成为后者的几率,确实非常低。

须沐寒舀着上层盛了一碗半的粥,半碗是小宝的。小宝虚的地方在肠胃,白日里要少见风,晚上不能多食。盛完后锅里还剩下大概一半,米多汤少,须沐寒看眼锅底,又抬眼看看门外,她能看到闩着的院门;她抿抿嘴,最终只是把锅扣上没说什么。

她端着粥去了西厢房,小宝这会儿没在玩葫芦了,他现在在玩一组十二生肖的小木雕,木雕上还用隶书刻了对应的地支和名称。

说是十二生肖,但缺了蛇、猴两个。

那是须大哥小时候的顽器,须沐寒也有一套,但须沐寒的那套陪着须沐宗走了——因为须沐寒那套顽器是十二个齐全的,须大哥那套被他自己玩丢了个猴,被刚会下地的须沐寒玩丢了个蛇。

……这木雕是须秀林雕的。须秀林以前还会刻章呢。

带着小宝吃了饭,须沐寒捡过桌子刷了碗,便要去把院门门闩取下来,

取下门闩的时候,她觉得外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响了一声;她一推门,便发现门竟被人从外面锁上了!

——好一个当爹的!

须沐寒只觉一股火从心头升起直冲天灵,烧得她两眼发花站立不稳。

她扶着门大口喘了几声,方觉得脑里眼前都稍微清明些了。

她又扶着门站了片刻,随后脸上表情稍微和缓了些,也不见她害怕,她心里也确实没多少害怕,只是怒火尤其旺。

她转身进了厨房,之前做的发糕还剩两大块,她发糕蒸得大,最初出锅的时候一块都有一斤多,正好是三个人一餐食用的分量;出锅后会把一部分切成均等两块,那是她和小宝两个人吃的分量。

鸡蛋今天刚刚被她全卖了,就剩两个等着做月饼。

她把两大块发糕各自均等分了八个小块,拿油纸包了八块放在锅台上,剩下的拿油纸兜着带去了西厢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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