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迦散着头发,想是刚洗过澡,身上带着浴后的潮气。她穿一件穿旧洗薄的长衫当是睡衣,扣子扣得一丝不苟。一截银链子露在外头,纪迩记得那链子施迦宝贝得很,若不是当时她遮遮掩掩不给多看,也不至于有后面那些故事。那件衣服不知洗过多少次,黄色褪尽,映出单薄衣料里头的内衣花色。
“洗完澡还穿内衣,累不累啊。”
施迦一呆,不知要怎么答,稍愣了一会儿,合十对纪迩说道:“帮个忙。”
“什么忙?”纪迩好笑,“看你这样子,不会刚从我爸床上跳下来,想上我的床吧。”
无暇计较纪迩的轻浮调侃,施迦流露出想进屋说的意思。
纪迩抬抬下巴,示意她:“进来再说。”
施迦忸怩,慌张,急切,夹着双腿,双手不知往何处放。
纪迩更好笑了,不过这次她猜不到她想什么样。施迦的大脑构造可能与别人不同,很多时候,她以为是这样,偏偏那人又那样。
“随便坐,床也可以。”
“不坐了,不能坐。你有没有,你有没有……”施迦说了一个英文单词,见纪迩没反应过来,连比划带解释说了好一会儿。
纪迩终于听懂了,打开箱子,捧出各种尺寸的卫生巾摊在床上,“看不出来,你挺会找人。我这几天正好要来,带着全套装备。喜欢什么尺寸的随便挑。”
施迦整个人一松,谢了又谢,又问:“可以在你这里用洗手间吗?”
纪迩指指洗手间的门,“你随意。”
等人如释重负从里面出来,面上羞怯红潮仍未褪尽,纪迩笑她,“不就是来月经嘛,那么紧张干什么,又不是第一次来,又不是不来。对于有伴侣的女性来说,不来才要命,你说是不是?”
“为什么你们能把那个,月经,当做一件很普通的事情,用那么轻松的语气说出来?”
在宿舍里一个多月,施迦最不适应的事情是舍友隔三差五会分享自己月经的情况,来了没来,早了晚了,量多量少,会不会痛。听到那些话,她又羞又窘无所适从,不知道如何应对才好,只能微笑着假装听不太懂。
在尼泊尔,很少有人会那么堂而皇之的提到月经,不,应当说,在尼泊尔月经是禁忌,只有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才敢说。即便说了,她们也不会像施迦遇到的那些中国人那样肆无忌惮,就好像那是和吃饭睡觉一样寻常的事。
“因为月经就是一件很普通的事情啊,从初潮开始,几乎每月一次,和我们紧密相连。她没来,你想她来,她来了,你怕她不走。来早了,心烦,来晚了,更烦。第一次来,惊恐,第一次不来,也惊恐。对一个女人来说,还能找出比月经更亲密、更爱恨交织的对象吗?”
施迦想说神,但神是亲密的对象,没有人敢对神爱恨交织。
“忘了你们印度教有月经禁忌。《梨俱吠陀》?里面写因陀罗杀掉了弗栗多,这份罪孽由女性承担,月经作为杀害婆罗门阶级的惩罚,被认为是罪恶和不洁的。”
说到这个纪迩就来气,不光是印度教,那些所谓的古老文明几乎对月经充满攻击与诋毁。也许原始社会最初对月经充满敬畏,因为月经才会孩子,后来随着男性渐渐占有生产资料,从母系社会走向父权社会,敬畏逐渐被占有和毁灭所代替。
《圣经·旧约》中写道:女人行经,必污秽七天;凡摸她的,必不洁净到晚上。女人在污秽之中,凡她所躺的物件,都为不洁净,所坐的物件,也都不洁净;在女人的床上,或在她坐的物上,若有其他物件,一人摸了,也必不洁净到晚上。
古罗马历史学家老普林尼在《自然史》中写道:女人的经血会使新酒变酸、使麦子枯萎,杀死蜜蜂、腐蚀铁和铜,让空气中充满恶心的味道,如果狗尝了经血就会疯掉,被这些狗咬上一口,就像被患狂犬病的狗咬了一样。*1
那些狗屁倒灶的话无非是为了人对女性充满畏惧,进而远离、仇恨,弗洛伊德曾经说女性有阴净(penisenvy)嫉羡,在纪迩看来,与其说女性有阴净嫉羡,还是男人的子宫嫉羡更贴近现实。
读书时期,她双手双脚赞成卡尔霍尼的子宫嫉羡理论——男性因不能生育而做作。做作使得他们想尽一切办法去控制、去破坏、去掠夺、去占有。
“我记得有个纪录片讲过印度教的月经禁忌,在很多地方,月经作为邪恶与污秽存在,经期中的女性被禁止参加一切宗教活动,不仅如此,还有因为经期不让女孩去学校念书,把经期中的女性关进偏僻小屋,不让她们出现在人前的。你小时候有没有进过那种小屋?”
“没有。”施迦说,“听老人们说起过。”
小时候,老人们告诉她,女孩子一旦流了血,就必须从女神的位置上退下来。至于为什么会流血,那是神才知道的事情。老人们再三强调,那些流出来的血,是坏血。
而纪迩的卫生巾就那么明晃晃摆在床上,护垫、日用、量多日用、夜用、量多夜用……
施迦说:“我们那很多地方,尤其是偏远的地方,女孩子们负担不起卫生巾的费用。”
“知道,别说你们那,我们这也有很多人用不起。我们公司每年给专门送卫生巾去山区女孩的组织捐款,哎,等我们公司规模大一些,我打算自己成立一个NGO,找专人管理。”
“为什么?做NGO事情很杂很麻烦,而且听说你们这里的NGO手续复杂。”
“不光手续复杂,环境也糟糕,来自各个渠道的阻碍,时不时会遭来非议。随时随地会被人扣上大罪过,不过我只打算做送卫生巾给小姑娘,有很多项目打着救助小姑娘的名头,好处全落到了男的身上。世上需要帮助的人很多,我只想帮助想帮助的人,不想别人花我的钱,给我厌恶的人花。”纪迩忽然觉得不对劲,“你怎么知道我们这里NGO的情况?”
“哦,我在尼泊尔的公益组织做过志愿者,听人说起过。”施迦看向她,试探性地问,“你听过‘姐姐之家’吗?”*2
很久没听人说起过姐姐之家,骤然听到这个名字,纪迩心里无疑炸开一道惊雷。
不过她几乎面不改色,微笑承认:“听过啊。我妈以前经常给‘姐姐之家’捐款,后来她失踪了,我没心情参与这事,不知道后续如何。原来你在‘姐姐之家’做志愿者,难怪会想要找人。”
“姐姐之家”是一家致力于帮助尼泊尔的妇女儿童免遭家庭暴力和人口贩卖的公益组织,存在至今已有二十八个年头。创始人是一位被家暴多次离开家庭自力更生独自生活的女性,一开始为被家暴和被贩卖后患病无人接收的女性提供住处与食物,渐渐发展壮大。
官网上有着一串数字,记录她们从创立以来,解救近四万个险些被贩卖的女孩,为二万五千个经历噩梦苦难的女孩提供康复服务,为一万八千个女孩提供法律援助,将一千六百个人贩子送进监狱……数字还在不断增长。
如今志愿者在尼泊尔与印度边境设点巡逻,解救被贩卖去印度做性工作者的女性。不仅如此,她们协助警察逮捕人口贩子,给无家可归的妇女儿童一个家,告诉她们遭遇那些不幸不是她们的过错。同时,她们还会提供职业培训,让女孩子们能有一技之长可以回归社会独立生活。
纪迩记得,她妈跟她说起那个组织和创始人的时候两眼生光。
光芒不止来自于她妈所受的震动,还有眼泪。感怀世间苦难,感动有人愿意为他人的疾苦奔走。
她妈时常跟她说:有句古话说的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要做一个有余力帮助别人的人。
她妈希望她兼济天下,然而,那有什么用。她妈失踪七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纪迩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脸色逐渐阴沉。
很多事不想则已,一想,便觉世事不公。杀人放火金腰带,做好事呢?
她厌恶做好人,也厌恶帮助别人。
“找人和‘姐姐之家’没多少关系,只是朋友要求,帮她打听一下。‘姐姐之家’人手和经费有限,目前没有精力管那些,那些以婚姻为借口的人口贩卖。跨国人口贩卖牵涉国际关系,很复杂。”不用继续讨论“月经”,施迦轻松起来,好奇地打量纪迩的房间。向宜民说过,纪迩有自己的住处,自从父女俩闹崩之后,她很少住在这里。
陈设简单,不乏温馨,箱子摊在地上,衣服、笔记本全在里面,可见纪迩回来之后还没时间收拾。
施迦打算离开,正正好看到书架上的相架。相架被藏在玩偶后面,露出一张漂亮的脸孔。
“那是……那是你妈妈?我可以,我可以看一下那张照片吗?”
如果此刻纪迩的心情不是那么糟糕,她一定会觉得疑惑。
为什么施迦的声音几近颤抖,为什么那双大眼睛一下子盈满水光。
然而她只是摆摆手,“随意,想看就看。”
玩偶之后另有乾坤,歪歪斜斜摆着好几个相架。吸引施迦目光的漂亮脸孔是年轻时的纪思敏,她的笑容似阳光般灿烂,小纪迩就在她的身前,被她搂住脖子。母女俩相亲相爱,笑起来一式一样,连嘴角的弧度也相同。
那时的纪迩不过十来岁的样子,五官娇俏,眼眸晴朗,如向宜民所说的那样纯真、善良,像个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