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生气就好……”他舒了口气:“要是你也生我气,那我真的是什么都……”
我几乎有些不忍起来,他这话的意思是路乔也同样不理他,没了工作没了收入,病情不见好转,心高气傲的他不得不靠筹款来维生,我不敢想他过得有多不如意。
“我生气,”我说:“我生气是因为你瞒着我,我生气是因为你到现在都不愿意正面回答我问题,许行舟,为什么所有的事情都要把我排除在外?为什么不接受路乔的建议?为什么不要我的帮忙?难道我们这么多年的朋友真的就抵不过一点钱么。”
许行舟不说话了。
“我也不想这样,”我淡淡道:“但我不理解你,从头到尾都不理解你,你要我怎么不生气。”
他一直沉默着,只有背景里极低的交谈声,似乎还在医院。
我也沉默着,电话里微弱的嘈杂像一根一触即断的线,纤细地连着大洋彼岸的两端。
阳光房三面都是玻璃,声音像是传入海绵一般被吸收干净,正午的阳光安静地撒满了暖气呵护下绽放的花朵,花香香甜地顺着暖风的暗流涌入鼻腔,小茶杯的边缘上映了一枚极亮的光斑,我缓缓转动瓷碟,光斑无声无息地淹没在木质小桌上。
我突然想起米兰七个小时的时差。
许行舟现在是几点?凌晨五点?他是起床了……还是一直没睡?
“因为那不是你的钱……”许行舟低声说,低得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来:“那是程观的钱啊……”
我一愣:“钱就是钱,哪有什么……”
“不一样。”许行舟似乎开了口就不愿停下来,孤注一掷地全倾倒出来:“不一样,那是他的钱,我不能让你欠他一百万,我一时半会还不起,你也还不起。”
“他不会要我还。”
“你相信他不要你还,”许行舟打断我:“那是你的事,我不相信。他现在不让你还,不代表以后不让你还。他现在宠你,不代表以后一直宠你。他现在不在乎这一百万,他以后同样可以拿这笔钱要挟你,连本带利……连钱带人。”
“程观他真的……”
“叶苏,如果这笔钱是你的,我不跟你见外,你给我五十万,我拿五十万,给我一百万我拿一百万,拿完以后我砸锅卖铁卖身卖命都还你……”
“但这不是你的钱,你给一个男人花这么多钱,他怎么想?他以后和你相处,心里想的都是他借你的,你和他相处,想的都是你欠他的,你怎么补偿他?”
“你除了拿自己,还能拿什么补偿他?”
许行舟顿了顿:“我想要钱,比谁都想要,我也想要我爸好起来,比你想,比路乔想,比任何人都想,但你要我拿程观的钱,我做不到。”
“对不起,你怎么想都行,不孝顺,没脑子,怎么想都行,我就是做不到。”许行舟轻声说:“我不告诉你我爸生病的事,也是因为知道你肯定想帮我,我懂。路乔瞒着你也是我要求的,你别怪她。”
“别欠他的,好么?他给你钱是他的事,你花不花是你的事。”
“你别欠他的,你才能想分手就分手,想走就走……才能不被拿了把柄,才能有底气,才能做你自己……”他声音颤抖。
他止不住的颤抖像是从大洋那边传到了我身上,我思路一片空白,张嘴却发不出声来,半晌才发现脸上冰凉的一行泪水。
我知道他一直想得比我多,却没想到他想了这么多。
我有太多想反驳的话,我想说我了解程观,想说程观不是这样的人,想说程观真的不会在乎这些钱,想说无论如何他也不会用钱来要挟我做什么……
可我真的不会惦记着这笔钱么?
就算程观不在乎,我能做到不在乎么?
我难道不会时时刻刻都想着欠了他的人情,想着要回报他,迁就他,因为这笔钱而为他做些什么吗?
我用了这笔钱,哪怕他不提,我还敢没心没肺地拖着行李半夜从帝都酒店跑开么?还敢不由分说不接电话么?还敢由着性子生气躲着他么?
……还敢分手么?
同样的事情,多了一笔债,会不会一切都不一样。
我还能分清感谢和喜欢么?
我从来没想到这一点,但许行舟全都想到了。
我想一句句反驳回去,想让他安心,想让自己安心,可一句话都说不出口。
他在为我好。
哪怕他自己陷在贫穷和疾病的泥泞里,哪怕他忙碌失眠憔悴得几乎脱了相,哪怕他除了这笔钱外一无办法,哪怕他要去水滴筹被迫公开自己的不幸来接受捐款。
他还在为我好,字字句句都在为我好。
我还想尽量劝他,可再也说不出口要他拿程观的钱的话了。
我理智知道他说的是对的。尽管他从头至尾都站在我的立场上,从来没有为自己想一想。
“我……”我哽咽道:“谢谢你,但是程观很爱我……”
许行舟低低笑了笑,笑得云淡风轻:“你那么傻,你怎么知道谁是真心爱你。”
阳光房突然变得闷热起来,通透的采光设计让日光毫无阻隔地在房间里穿梭,以肉眼看不见的速度折射了一次又一次,刺目的光线好像要把空气都灼烧起来,耳朵蒙住了声响,一瞬间眼前的景物都变得极缓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