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冬至的迫近,夜愈发漫长。凤岐那一夜酒醉失态,在陆长卿身旁睡了一宿,醒来时浑身冷汗涔涔。
“却也只有你在乎,我活着才有意思。”这样放肆的话,竟当真出自己口。
如此恬不知耻,陆长卿听了心里恐怕不知怎么轻蔑。
凤岐恍惚坐在探骊宫的殿中,对着冬至清晨苍白的日光,按住了双眼。谢戟在背后替他整理礼服,抬眼望见他佝着背,垂首不语的样子,不由问道:“师父,你可是身体不适?”
“若是不舒服,今日……就不要去了。”
“我没事,冬祭大典的祭天舞,不可推辞。”
凤岐说完,站起了身,他垂下画着金妆的眼睑,将缀满鲜花的面具戴在了脸上。
冬至大典,诸侯齐聚镐京。献牛羊,祝祷奏乐。
高台之北依次置兽面纹大铙,通高三尺,铣距一尺,正面饰兽面纹,两侧饰云雷纹,华丽异常。其两旁分别摆列双鸟钮镈,虎戟编钟,乐师奏起,庄严恢弘,声入青霄。
乐声已起,两列童子鱼贯而至高台前,其后步辇之上,国师身着繁复华丽的玄紫色三重衣,面容被白陶面具遮住,只能看到面具下一截白皙瘦削的下巴。面具上点缀花冠,艳丽的牡丹插满花冠,芬芳四溢。
凤岐幼时家贫,卖与商贾,自幼习得各种舞步。后从师于疯道人连子心,连子心教授他祝祷之舞,嫌他改不过之前学的那些世俗之舞的媚气,对他发过不少牢骚。但是幼时学到的东西记忆总是更加深刻,直到今日,凤岐云门之舞的步法手势虽都分毫不差,庄重肃穆的气氛中仍是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媚意。
远古时候的云门之舞,是巫师戴着面具请神上身的一种仪式,所以面具作为最重要的道具,制作极尽华丽,并勾画出人们臆想中神明的面孔。因为那时是母系社会,对神明的性别十分模糊,所以服饰衣着都雌雄莫辩,甚至偏向于女性。流传至今,云门舞演变为对神明的献礼,而它最具象征性的华丽面具,被保留了下来。
纪侯萧怀瑾坐在王右手边的席位,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高台上飞旋起舞的凤岐。曳长裾飞广袖转香扇,花冠上的牡丹花瓣在他身体的旋转舞动中纷纷旋落,衣带纷飞,花影缭乱。
这是极美的舞蹈,即便祭天大典时也不是每次都会跳,所以有时候一个人一辈子也只能得见这一次。第一次看到这舞蹈的人,都凝神追寻着高台上的翩然翻飞的身影,不愿因思考旁事而错过任何一个舞步。萧怀瑾望着凤岐,却不由得回忆起往事。
许多年前,凤岐刚封国师之时,曾在一次祭天大典上跳过此舞。当时他还未及冠,站在这祭天台上如艳阳下怒放的出水芙蓉。年轻的身体比现在柔韧的多,也还没有带这么多伤,舞步轻盈,身姿曼妙,一曲云门舞,让许多人二十多年都对这年轻的国师念念不忘。
现在凤岐再跳此舞,有些对柔韧度要求太高的姿势他便略去了。虽然容貌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老了毕竟还是老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萧怀瑾才能感到即使凤岐这样的人,也逃不过时间的消磨。不过虽然不如当年的舞华美多姿,萧怀瑾却觉得现在的舞比那时更有韵味,如今的国师站在这里,洗去了当年的轻浮之处,整个人都散发出沉静之态。如果说这个世上有神明,这个男人应当是最接近神明的人。
凤岐舞完,行礼,便沿着回廊走向后面的殿落。
他年纪已不清,手脚又有旧伤,这样的舞对他是很大的负担。跳到一半时他已觉额头满是冷汗,在面具下不断往颈窝里流。
祭礼完毕后便是宴请诸侯,大宴要一直持续到第二日早晨。凤岐没力气再去应酬,独自坐在偏殿,头后仰在椅背上,一头雪发随意垂落。
冬至,他令人做了厚实的新衣给阿蛮。把宴会推掉,晚上时可以亲自给他送去。
凤岐想到这里,肢体虽疲倦地抬不起,心里却有一丝安慰。
他回忆起当年跳云门舞那次,礼毕后他匆匆摘下面具花冠,沿着曲折的朱桥往后面休憩的殿落走,初逢陆长卿时的情景。
那孩子眉眼清明,略带困惑地望着自己,安静得像株植物。
他起了怜意,却也是漫不经心,笑问他是哪家的孩子,是不是迷路了,一手拎着花冠,一手搂着那瘦小的肩膀,带他到休息的后殿去。之后陆疏桐来寻他弟弟,他们第一次搭上话,倒是因为陆长卿的缘故。
当时怎么想得到今日呢,怎么想得到“战神”栖桐君会死,怎么想得到陆长卿会谋反,被自己亲手关在骊山之下。回忆起来这二十多年竟发生了这么多事,世事果然难测。
疼痛从肩膀和膝盖慢慢延伸到指尖和脚趾,四肢百骸都动弹不得。凤岐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他没料到自己竟能坐在椅子上睡着,此时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他扶着床起身,艰难地将隐隐作痛的双脚挪到床边,谢戟听见动静抬起头,起身走过来扶他,“我进来时师父坐在椅子上昏过去了。”
凤岐怔了怔,道:“……为师只是睡着了。”
“可你怎么都叫不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