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岐回了赵府,前脚刚进,后脚天子的使臣便到了。原来冬至将至,王请国师回京商议大典事宜。
谢戟道:“师父身体恁地虚弱,还是休养几日再走。”
凤岐拥着被,解释道:“陛下的事要紧,琼琚既已痊愈,明日你我便启程吧。拖到天更冷了,这毒还怕再发。”
翌日,国师与赵图、琼琚告别。赵图感恩戴德,带着琼琚送凤岐出了邯郸城外数里,才回转归城。一路行程不表,待回镐京之时,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凤岐坐在马车中,听见街头闹市的熙攘,便令车停下,拄着杖下了车。
深蓝色的夜幕,嘒彼小星,三五在东。酒肆桥头灯火通明,人头攒动。凤岐深深吸了口气,干燥微冷的冬夜空气里漂浮着烤红薯和炸面筋的香气,让人生出犹如重返人世一般的亲切。寂寞得久了,就想多看见些人,即便不认识他们,只看着他们快乐忙碌的样子,心里也觉得暖和。
谢戟望着他的背影,只觉此人无论和多少人在一起,都始终孤独。或许是因为站的太高,高处不胜寒吧。
凤岐并未停留太久,便催车直接去了王宫。他一路劳顿,身子已是倦极了,接过谢戟递来的轻裘披上,便让他先到京中行馆安顿歇息。
宫中他自然熟悉,被寺人引着,进了未央宫。
留深手边堆着一叠奏章,见凤岐来了,不禁舒然一笑,走下阶拉来两个蒲团与他同坐。婢子端上茶来,凤岐趁热啜饮了一口,才觉得一路冻得冰凉的指尖慢慢涌窜上暖意。
“以为国师还要过几日才回来呢。”留深一边命人将暖炉弄旺,一边道。
凤岐稍稍放松了肩膀,姿态写意地坐在蒲团上饮茶,微微笑道:“冬至阳气起,君道长,历年祭典是大事,微臣不敢耽搁。”
“这次的冬祭是我登基以来的首次大典,列国诸侯都将来朝见,若是太俭恐诸侯欺我,若是太奢却又恐如先王那般遭人诟病。与春官也做了些商量,”留深取了一份奏章递给凤岐,“请国师再过目。”
凤岐放下茶杯,捧起奏章。细细看完,他道:“春官申大人熟谙周礼,这一番布置已是很妥帖了。”
留深迟疑了一下,指着一处提醒道:“国师,这祝祷之舞,我看就免了吧。”
凤岐笑了,“五年前我曾在冬至大典上舞过‘云门’一次,如今年纪大了,腿脚确实不那么灵活了。不过正如申大人所说,若是少了这舞,总不是完整的祭礼。”
“还是以国师身体为重,也未必事事都符合古制。”留深道,“总觉得国师这一趟去靖国,回来又瘦了不少。宫中药房里还有不少人参灵芝,我明日着人给你送到探骊宫去。”
“多谢陛下厚爱。”凤岐微微躬身拜道,“祭天舞还是不要省了,文王时我舞过一场,共王时舞过一场,陛下登基后的首次大典,又怎能推辞。何况我这身体,今年不跳,明年更是不成了。”
“国师!”留深听了这话心头一酸。
“陛下心怀社稷,微臣万死不辞,何况区区一舞。”凤岐莞尔一笑,“对了,上次我设计的天枢阵,王师练得如何了?”
“小有成效,冬祭过了,还得请国师亲自指点指点。”
凤岐点点头,“我从越国找来的那两名铸剑师父,陛下以为如何?”
“正想说这事,”留深喜道,“不知国师从何处请来的这二人,简直是奇才!我打算派人接他们的家眷来,让他们在镐京落户。”
“陛下卓识远见,让我佩服。倘若王师荏弱,则无以捍君威。文王时忧于犬戎外患,故倚重诸侯之力抵抗外戎,守卫镐京。而犬戎被赶出贺兰山后,共王却失于诸侯之乱。前代得失都该引以为鉴。
“凡世间之物,都有阴阳两面。王侯将相也是如此。诸侯们既心怀为天子牺牲本国利益的大忠大义;亦怀有趋名逐利为己国打算的自私与贪婪。就像驾车,为君者手握这两根缰绳,引导驾驭得当,便能让车驶向自己想要的方向。”
留深细细揣摩着凤岐的话,将它们字句记在心里。他幼时在纪国长大,虽然纪侯也请了名师教授他,却远不如站在权力争斗的风口浪尖的凤岐国师远见卓识,高瞻远瞩。而国师对君权小心过度,半步不敢逾越,即便心中有想法也往往不会言明,乃是十分韬晦之人。像今日这番话,也不过是他思想的一隅,展露给留深看到。然而即使只是一隅,也让留深受益匪浅了。
“人都有私心,刻意否认这一点,做出的任何设想都无法成真。而一些时候,趋利的贪婪产生的力量反而比礼教的力量更强。棋盘上的棋子彼此争得不过一块地,一时之势,而只有下棋的人才能看清全局,不陷于一时一地的得失。为君者不能变成棋子,身体力行,困于眼前;而要成为下棋的人,熟谙全局,从容调度。为臣者为民者,用的是‘力’,而为王者用的是‘势’。势之高者,虽鸿毛而有千钧之重,势之低者,虽泰山不过一发之轻。譬如雄鹰,借好风可扶摇上青天,这便是借风之势。若是逢雨,却总也不如晴天飞得高。君以一人之力何以驾驭群臣万民,便是在于用‘势’之上。”
凤岐说得久了,声音便更加沙哑。他的嗓子伤了后,总提不起声调。他将轻裘裹紧了些,又端起茶杯暖手。
留深看着他一副萎靡之态,心中十分慨然。世人可能想到,这样一个瘦弱之人,却身负经天纬地的旷世之才,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岐黄,擅长医术,体察人情,巧于机关。或是正因他太过聪慧,上天才罚他生为孤儿,陷于囹圄,命运多舛?
“国师,你若是能留在镐京,不知多么好,”留深不禁抚髀长叹,“你做方外之人岂不是暴殄天物,我真恨不得拜你为相。”
“周朝之大,相才不缺我一个。不管是在朝还是在野,凤岐都会为陛下鞠躬尽瘁,万死不辞。”凤岐毫不犹豫地说。
“国师切莫说‘万死不辞’这样的话,国师要长命百岁才是!”
凤岐打趣道:“既然陛下下旨,微臣不敢不长命百岁。”
留深忍不住被他逗笑,冬夜的寒意亦仿佛散去了几分。留深沉吟些许,又开口道:“国师,还有一事恐要劳烦你。”
“陛下请说。”
“……我在纪国住了多年,与阿萧从小一起长大,我对她……爱慕已久。如今天下已定,后宫无首,我有意迎娶阿萧为后,不知国师可愿做媒?”
凤岐知道留深与纪萧青梅竹马,心中也觉二人十分般配。另一方面,他却想得更深。纪侯是辅佐留深登基的头等功臣,手握重兵,雄踞东方。他虽对萧怀瑾十分信任,然而却不保日后其子孙没有二心。若是王族与纪国联姻,一来萧氏更加显赫,二来纪国与镐京的纽带更加紧密。
“原为陛下效犬马之劳。”说话间凤岐已将其中利害算计了清楚,从容不迫地含笑回答。
两人对烛坐谈了一夜,直到蜡油燃尽方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