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萧正在马上打量着陆长卿,见他默然独立于万人之阵中,青裘白马,清明简远,孤俊无朋,不由暗自惊叹。这样的庆侯,实在与她想象中那权欲熏天的乱臣贼子截然不同。
纪萧回应道:“祝侯殿下,你与庆侯拼杀,必定两败俱伤。如今犬戎攻城在即,若为大周国祚着想,不如暂时结盟,共同拒戎。”
“庆侯?陆长卿他是弑王篡位的逆贼!”祝侯不屑道。
“庆侯之罪,是我朝内政,如今迫在眉睫的是外患。”纪萧道。
祝侯面露不忿之色,“纪侯就是这么教你的?让我与这等乱臣贼子同谋?诸位将士,我们今日诛杀逆贼,用他的血祭奠先王,恭请先王的佑护!”
孟善正要率军杀入阵中,忽然听得一人幽幽道:“明颂,你对我教管妹妹的方式有何不满?”
不仅祝侯一愣,连陆长卿都讶然地循声望去。
一队人无声无息地走到两军中间,为首的青骢马上,一个绿衣男子神色阴郁地睨着祝侯。
陆长卿从未见过比这男子身上的衣衫更绿的颜色。
祝侯尴尬地拱了拱手:“纪侯,想不到你也来了。”
纪萧策马从山坡上跑下,枣红马在纪侯身边围转了几圈,“兄长,你终于到了!”
纪侯萧怀瑾看着她这一身男子装束,恹恹地叹了口气。纪侯身旁,一个灰衣的青年微笑着打圆场:“阿萧,许久不见,还是这么精神。”
纪萧被他从萧怀瑾的哀怨中解脱,嫣然道:“辛檗,你也来了!。”
纪侯一向深居简出,鲜少露面,是故备受众人瞩目。然而陆长卿一心只想着行辕中重病的凤岐,无意与他周旋。
祝侯道:“纪侯莫要生气,萧女侠闻名朝野,还是你教养的好。”
“纪侯不远千里赶来,可是为了劝我休战?”他又道。
萧怀瑾一双眼总似睁不开一般,此刻眉峰一耸,便给人一种轻蔑之感,“你打你的,与我何干?我是来找国师的。”
祝侯大惊:“国师?国师大人已经被陆长卿这厮车裂了,你竟不知?”
纪侯不屑地说:“凤岐大人的死讯我这辈子总共听过六回,早就听腻了。若他死了,我就立刻弃了侯爵,削发为僧。”
行辕中荒原客叼着烟杆子,一脸踌躇地望着凤岐。谢戟坐在门口,谢砚怒道:“哥你让开!我要去找长卿哥哥!”
谢戟板着一贯的冰山脸,不紧不慢道:“你敢出去,我就打折你的腿。”
在荒原客的目光下,凤岐长睫轻轻颤抖,徐徐睁开了眼睛。苍白的面容,一双丹凤眼微微泛红,病态中却透出一种异常的艳丽。
“国师,您终于醒了。”荒原客的呼声打断了谢家两兄弟的争执,二人不由都转头看向了这边。
凤岐抿了抿干燥的唇,微微笑道:“鬼门关走了一遭,多谢荒原伯父救我性命。”
他勉强撑身坐起,头重脚轻的眩晕感袭来,登时又一身冷汗。
“国师,你快好好躺着!”荒原客丢下烟斗,满面凝重。
“外面吵得厉害,是谁来了,祝侯还是靖侯?”凤岐毫无犹疑地问,这时他注意到门口坐着的谢戟,惊讶道:“你不是上次帮妇人追回钱袋的那个孩子?荒原伯父,他是你的徒弟?”
谢戟专注地打量着凤岐,却不回答,荒原客道:“他是我不成器的孙子,叫谢戟,旁边的是他弟弟,叫谢砚。”
凤岐神色柔和,朝两个少年点头致意。
随后,他整理衣衫,慢慢站起了身。荒原客惊道:“国师,你这是做什么!”
凤岐温言道:“出去露一面,免得他们打起来。”
祝侯与纪侯争论之时,陆长卿心不在焉,余光一直瞥着不远处的行辕。须臾间他以为自己花了眼,一抹紫色身影骤然出现在行辕外。
他一拉缰绳,掉转马头望向他。
祝侯和纪侯也注意道陆长卿异常的动作,俱循着他的视线望了过去。
这一下祝侯震惊万分。
凤岐只身朝他们走过来,紫衣如霞,神色安详。
数万人的场面,却万籁俱寂。凤岐走到两军之间,目光扫过诸侯,停留在纪侯身旁的灰衣青年身上。
青年目中隐藏着热切的神情,亦紧紧回视他,仿佛相识已久。
明颂愕然道:“凤岐大人……您,您竟还活着?”
凤岐微笑道:“承蒙老天不弃。”
萧怀瑾示意手下牵来一匹马,一双玻璃珠般冷漠的眼睛也首次迸出关切之色,“凤岐大人,快上马来,我带您走。”
正在这时,远处又是马蹄大作,尘雾中靖侯丰韫与大夫玄渊策马赶来。
丰韫大笑道:“纪侯要把国师带到哪里去,你可知道国师肯不肯跟你走?凤岐大人,您若不愿,我替您将不识相的人赶走!”
纪萧怒道:“谁是不识相的人!”
凤岐不理他们的彼此讥讽,笃定道:“四国国君竟都聚到这里,几十年来也没有过了,上一次相见还是祈雨大祭的时候吧?贫道近日偶染微恙,不能骑马与诸位一同驰骋。不知大家可愿卖贫道个面子,坐下喝杯热茶,一起叙叙旧?”
孟善低声对祝侯谏道:“殿下,凤岐大人端的不是省油的灯,我们还是不要中了他的计。”
祝侯却叹道:“你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不知国师的手段,当年连那炙手可热的陆疏桐都死在他手上。就算明知他挖了坑我也得往下跳,横竖我是不敢拂国师面子的。”
纪侯神色冷淡,一言不发,却率先下了马。随后靖侯丰韫、祝侯明颂也相继下马。主君都已下马,身后千万将士亦随之卸了杀气。
凤岐望着陆长卿。纪萧道:“庆侯,你什么意思?”
祝侯怒气不平,挑衅道:“凤岐大人,您也要与这等乱臣贼子‘叙旧’么?”
陆长卿旁若无人,只目光灼灼地盯着凤岐鬓角不时滑下的汗珠,心中暗叹:“凤岐,你还要撑多久?”
他令士兵收起阵势,独自策马踱到渭水边,只留给众人一道孤远的背影。
退敌之法,早已运于帷幄之中,而诸侯齐聚渭水之阳,正是凤岐等待已久的东风。是故后人评说——周朝之延,在于渭阳之盟——诚然不欺。此乃后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