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还要跟着抬神轿的人一起游街,所以例大祭的晚上,加奈睡得很早。
但明明已经陷入了沉睡,她却觉得有什么光线在戳弄她的眼皮,闹得她无法安眠。
是临睡前忘了关灯,还是有什么调皮鬼把点灯的开关当成了玩具?
带着些许的无奈,神原加奈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被一分为二的世界。
这边是晴朗的天空,暖和的日光,林间小道尽头的神社边缘,洁白的被褥在树与树之间的绳索上膨胀。一墙之隔的厨房里,锅盖在小火微炖的节奏中起舞,发出“咕噜噜”的乐章。
另一边却是连绵的阴雨,断壁与残垣,刚经历过一场浩劫的城市里没有一丝生命的气息,却又仿佛到处散发着凄厉的哭嚎。阴沉的天空像是破了个大洞一样往下倾倒着雨水,仿佛天神都在为此间的灾难泪流不止。
在这昏暗的光线中,黑色短发的少年紧锁眉头,浑浊的雨滴冲刷掉了他的色彩,灰白脸庞写满了警惕与厌恶。
他手中持着一柄有着闪电般纹路的剑,此刻剑尖正指向加奈的鼻尖。
“你是谁?”
阴郁的气息,仿佛透过话语直达内心。
——这是个内心世界拒绝了所有光亮的少年。
神原加奈:“……”
神原加奈选择低头沉思。
她好像似乎可能大概。
忘了把人鱼的鳞片收到御守袋子里了……?
等等这也怪不了她吧!毕竟已经过了两年多了——两年哦!不是两个月!
虽然和香奈惠姐姐约定好了,但是之后一直都没有动静啊!
忘记了也是理所当然吧!
而且她一直都在遥远的东京冰帝学园里上学,除了生活用品和必备的神学书籍,其他的杂物根本就没有被她带在身上,御守自然也是如此!
家里的所有打扫,包括自己的房间,都是交由住在家里的几个人负责,然后高见叔统一统筹安排。
就好比她每次回来之前,祢豆子都会帮她的房间做个整体清理,一般来说会扫地、擦桌子、清理物体表面的灰尘,更换床单和窗帘。然后换下来床单和窗帘会送到织田作之助手里,让他用洗衣机清洗干净,放在外面的绳索上挂晾,晚上的时候再收回到柜子里。
如果是阴天的话,那就会用烘干机烘干,然后好好地放进柜子。
啊,说起来,半年前正好是过年的时候,她放假回家,确实是看见自己的房间刚刚被大扫除过,所有的东西都拿去清洗了,被她好好放在柜子里,装了人鱼鳞片的御守布袋自然也是……
嗯。
好的,就决定是你了,背锅侠高见义友!
一定是高见叔的错,所以御守袋才会被打开!人鱼鳞片的力量才会泄露出来的!
对了,话说这个话题一开始是说什么的来着?
哦,这里是梦境,而且还是她和对面男孩共同的梦境,是她当年一时冲动之下,将人鱼的鳞片交给小式神带去了善逸的世界。却由于位置的意外,人鱼的鳞片落入了蝴蝶香奈惠手中。
中途倒也经历过不少事情,不过最终,她拜托了香奈惠,将人鱼的鳞片归还到它应该在的地方。
在祢豆子来之后,加奈几次想要通过人鱼的鳞片去联系香奈惠,却因为那边十分遵守约定而未能成功。
不过现在,既然梦境再次重合,也就是说——
蝴蝶香奈惠已经成功地将御守送到了指定的地方,也就是善逸的那位师兄的手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肩上的小纸人更是让她肯定了这一猜想。只不过这个小纸人并不是小式神的本体,只是它附在对面那人身上的一缕灵力,传达完消息之后,它便化作烟雾消失。
当初是如何义愤填膺将眼前这人“纠正”过来的气势,说实话,加奈现在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她在冰帝里面学到了许多,也看到了许多,知道人性不单纯是黑与白,它很复杂,甚至有人能够做到在黑白两侧反复横跳。
所以她现在也不再纠结,一定要将善逸的师兄扳回和善逸亲亲爱爱一家人的美好模样。看到对面那个孩子的时候她就知道了,这不现实,同时也称得上是忽视了对方的人权。
但从另一个角度,她也无法做到放下他不管。他的梦,和加奈的梦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没有一丝光亮,好比他的内心。
不论如何,人总是要有希望才能活下去。
对方这沉重的内心,终有一天会将他压垮。
而这,是加奈不愿,也不想看到的场景。
她做不到放任一个重症患者在自己眼前慢性自杀。
于是加奈抬起头,对上他的双眼,想张开口,至少先和他打个招呼认识一下——
神原加奈:“……”
等等,他叫什么名字来的?
她似乎没有问过善逸他的师兄叫什么名字,但从善逸的描述来看,直接叫对方“善逸的师兄”——
……
怕是会被打死吧。
总之肯定是会留下不好的第一印象。
那该怎么办?
正当加奈陷入苦恼的时候,另一边的狯岳已经等的快要不耐烦了。
在刚到桃山的时候,他做过连夜的噩梦。
死亡、斥责、别人的厌恶,道德的束缚,所有负面的情绪化为绳索绕在他的脖颈上。他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将自己从上吊人的噩梦里解脱出来。
所以在看到熟悉景象的时候,他并没有表现的多么惊讶,以为不过是白天那个垃圾被雷劈得险些死亡的事情,让他回忆起了自己曾经的求生。
不过是噩梦而已,不过是手下败将一般的存在。
但他却会因为后面透出来的温暖而诧异,因为无论如何,他的梦里也不该出现阳光。
他毕竟就是那样一个在黑暗里苟延残喘的存在。
就像是硬生生拼接在一起,与他的梦境所对立的另一边存在,笼罩在阳光下,散发着家的气味的神社,温馨地就像是母亲在床畔对孩童低语的睡前故事。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事情,却还是会生理性反胃作呕。
神明保佑你,他早已知道这句话不过是谎言。
这个世界上没有神,有的只是挣扎着活下去的人。
在神社前站立的女孩似乎比他大一些,仿佛还在美好的梦境里,嘴角带着一丝无奈的微笑缓缓睁开眼。
显示迷茫,然后惊讶,最终回归平静。
她认识自己?从哪里知道的?桃山?又或是……
曾经,见过他流浪的人?
狯岳警惕地更加握紧刀柄,却在和对方眼神交汇的时候,愤怒抑制不住地从心底爆发出来。
又是那种怜悯的眼神。
恶心死了。
难看死了。
给我滚啊!
果然这样令人厌恶的存在,只可能是恶鬼了吧!
忽略掉潜意识里的否认,狯岳扭转了眼前温暖的定义,而伴随着他思想的转变,那原本温暖的阳光,就像真的成了虚幻一样。它照射在身上,由外而内,带着寒气侵蚀了身体的每一个角落。
噩梦的变种吗?
又是那纠缠了他这些年的噩梦吗?
都说了他已经变强了——都说了,不过是手下败将而已了啊!
“我才不管你是什么怪物——血鬼术也好,妖怪也罢,可别忘了这是在我的梦里!”狯岳的脸在嘶吼中变得狰狞,“我已经变得足够强大,我才不会就这样死在这里!”
神原加奈:……?
她似乎并没有说过要杀了他?
就这种程度的被害妄想而言,这个人果然和善逸说的一样难搞。
可惜的是,狯岳并没有给加奈解释的时间,他似乎对于这种程度的噩梦游刃有余,甚至瞬间掌控了梦的所在!
这是由两个人的梦境结合起来的空间,人鱼的鳞片将它们相连在一起。狯岳和加奈,两个人都可以算作是梦的主导者和创造者。
但现在,平衡被打破了。
布满了乌云的阴沉天空迅速侵占了加奈的世界,阳光被遮挡,树叶迅速凋零,天空洒下的水仿佛从一开始就是污浊,打在人的身上,不仅是寒冷,更瞬间稀释了所有的颜色,将纯洁的巫女服染上漆黑的污斑!
“——给我死吧!!”
伴随着他的怒号,从污斑里生出的黑泥化为巨掌,将神原加奈紧紧包裹在了里面!
巨大的压力从四周袭来,仿佛下一秒就要被碾碎成黑泥一部分般的痛楚,就算是加奈也不免露出了忍耐的表情。
但正因为是梦——正因为是梦啊!
所以,这里是什么都能发生的地方。
充满着希望与可能性的地方。
神原加奈垂下左手,涌动的黑泥像是被什么束缚住一样,在一次剧烈地挣扎后逐渐变得乖顺,在狯岳不可置信的目光里,黑泥逐渐散开,从边缘处化为尘土,渐渐崩溃,甚至连颜色也一并向纯白演变。
仿佛瞬间切换了主场一样,狯岳感受到自己对于这个空间的掌控力正在迅速削弱!
人鱼的鳞片是结缘的最好道具。
但却并不仅仅只作用于结缘。
这里是一个单独开辟出来的空间——不再只是单纯的任何一人的梦境。
只有真正心灵强大的人,才能夺取所有权的世界。
漆黑的天空崩裂开来,耀眼的日光从云缝中投向地面,绿草尖头的露珠于晨曦中泛着微光,挥洒着清新的芬芳。
整个空间一扫先前的颓废与崩坏,散发着温暖和家的味道。
是狯岳似乎有过,但又似乎从未享受过的景象。
他觉得自己像是被看透了,像是一只被嚼碎了咽下去又零零碎碎吐出来把所有内心暴露在阳光下照射的恶鬼般。
糟透了。
坏透了。
恶心的要命!
他已经满身黑泥,他有着早已堕入地狱的自知,他知道在“天才努力高傲的大师兄”面具下自己的真实是那样不堪。
所以对于第一次见面就看透他本质的善逸,狯岳永远都只会摆出恶脸,打断他的每一句话,丝毫不给他披露自己真实面貌的任何可能!
所以对于第一次撕开他的伪装让阳光照射到真实自己的加奈——
日轮刀现。
【雷之呼吸二之型·稻穗】
他不需要这虚伪的怜悯,对他这种烂人伸出双手的回应那便只有一个。
和他一起堕入地狱吧!
这是你们这些伪善者应有的结局!
肆虐的雷电带着爆鸣声直冲加奈的面门,
神原加奈却先一步有了动作。
黑泥在逐渐地演变中已经化为一团粘稠透明的蓝色液体,像是有生命一般随着神原加奈抬起的手指向上跃起,拉长了身躯,眨眼间化为刀刃被她所持有。
加奈抬起刀,轻轻一挥。
赤色的刀刃格挡在身前,稳稳当当地拦住了狯岳的攻击。
——是日轮刀,她怎么可能会是鬼杀队的人!
而且整个刀身都是赤色——这不可能!炎之呼吸也没能将整把刀染成赤红,这个突然出现在他梦里的家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存在!
狯岳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
红色的纹路自额角蔓延,锐利的气势猛然爆发开来!
一个甩手,神原加奈将狯岳猛地击飞!
剑刃转向,反射寒光。狯岳只觉得浑身的细胞都在呐喊着逃离,因为面对强者而心生恐惧。
——他当然会心生恐惧,因为这是神原加奈所想所见过的人里,于剑道这一门里最为强大的存在。
她永远学不会对方的剑术,呼吸法什么的练到现在也只能做到强身健体。加奈知道,那是个自己永远都赶不上对方脚后跟的老师。
但是,这里是在梦中。
一个完全由想象和记忆构筑的世界。
所以,即便是在剑道上学业不精的加奈,也能够用脑海中的短暂回忆将那份强大完完全全地模拟出来。
不是不想直接像上次那般,用记忆勾画出缘一老师的存在。但不知为何,她不想过多暴露老师的踪影,便只能取了这样的下策。
她冷静地看着面前的人,他的恐惧,他的自弃,他的厌恶,所有的一切都被她看在眼里,就好比神明注视着地上的信徒。
神原加奈看出了狯岳的求生欲,但除此之外,她并没有看见任何的东西。
他并没有真心的喜欢自己手中的刀剑,剑术对他来说不过是变强的工具。他也从未于恐惧中逃脱,漆黑的世界是他内心的呐喊。他自傲也自卑,从未真正正视过自己,因为害怕面对真实,所以固执的朝着自以为是的目标前进!
他想要活着。
就好像在这个世界上,除了维持生命以外,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吸引他的注意。
但这是不对的。
他所追随的,根本不是真的强大。
只有见识过真正的强大,才会意识到自己的渺小,才会意识到自己的浅薄。
然后才会觉得,才会发现——在性命之上,有远远比单纯活下去还要更加重要的东西。
毕竟活下去是一切的基石,但也只是基石。
人不能永远将用来打地基的石头顶在头顶,那会叫人万分痛苦,直至有一天被其压垮。
狯岳就是这样一个悲哀的存在。
梦境是一个十分奇妙的东西,它映射了人的内心,由人的记忆构建而成,表达的是人对于世界的认知。
虽然在缘一老师的帮助下,神原加奈于武力上将狯岳完全压制个透底,但她并没有进一步对他的心灵直接进攻。在灰黑色组成的黑夜城市里,在加奈的引导下,两人于街头巷尾展开对决。
加奈不动神色地观察着周围的一切。
刀与刀之间的交锋中,不停有深刻的回忆,从他的内心里泄露出来。
有时是破败的寺庙,有时是人们的追打,有时是同龄人的围殴,有时是跟在别人身后讨好地赔笑。
最多的,是跌倒在地上的幼小孩童的身影,旁边是熙攘的人群,而他只能从路旁的水洼中掬起泥水一饮而尽。
在狯岳的心里,即便已经在桃山生活了多年,他仍旧没能从曾经的悲苦生涯里走出,他还是那个即便嗓子冒烟也只能汲取泥水为生、被人当做垃圾一样看待的流民。
在死亡线上挣扎的那些日子扭曲了他的内心和价值观,即便有人尝试想要拯救他,也只会引起他更多的警惕。
是想从他身上夺取什么吗?
是想利用他得到什么吗?
但他除了生命还能有什么?
但他怎么可能将最后的这点东西交付给别人!
在不靠抢夺他人就无法活下来,弱肉强食的流浪儿群体里,狯岳最终活了下来,同时舍弃了所有关于分享的念头。他不会对人放开后背,因为没有人能够取得他的信任。
在这个世界上他只相信自己,因为曾经的所有亲身经历都在这样告诉他——别人都是不可信的,他只能相信自己。
他既是世界上最狂妄的赌徒,又是世界上最吝啬的债主。
没有改变的勇气,更没有破釜沉舟的决心。
最终,只会在自己为自己构造的围墙内,可悲地腐烂成泥。
又一次错身后,加奈看见了这整个黑暗城市唯一的一抹亮色。
在某个街道的拐角处,有一间破破烂烂,甚至倒塌了一半的茅草屋。它和整个环境格格不入,但却格外的吸引人的目光。
刀剑挥舞间带动了狂风,震开落石掀起屋顶,在泥泞的泥土堆里,有一支被死死压住的桃花。
那是他曾经有过的少许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