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郡的仲夏很热,万里无云,日?头?高挂青空,长街上群树葳蕤繁茂,开遍了洁白如玉的琼花,清香浮动,丝丝缕缕的风吹起地上金箔,打着旋儿又扑回嗒嗒作响的马蹄上。
躁动喧哗的人群簇拥在街巷,翘首看着街市尽头?渐近的迎亲人马。
江东最有声望的两大士族操办喜事,谢家主君亲自?开仓放粮,于?郊外清扬庄大摆十日?流水宴,凡是路过此地的人,不论贵贱,皆可坐下吃席,沾一沾这难得一遇的喜气。
不远处传来清晰的乐声,领头?的少年?郎君一身红衣,模样?清隽温雅,头?戴紫金冠,或许是神?色有些尴尬,一路行来,颇有些不自?在。
待人马路过一座高楼酒肆时,凭栏张望许久的众多儿郎惊了一刹,显然没想到是这位来迎亲,随后拍着朱栏放声大笑,更?有甚者,转身提起几案上预备的美酒,遥遥举杯,中气十足往下呼唤:
“三郎,今日?原是你做东,我等失敬,失敬——”
被唤三郎的少年?迅速涨红了脸,他坐在白马上,手?中还握着系了红花的缰绳,怎么看自?己?都确实如他人所说,是个即将踏入洞房花烛夜的主人家。
“我……”
他仰起头?欲回上两句,却又发现自?己?说不了什么,只能饮恨作罢,安分正身,随着马儿悠悠往前晃去?。
没法子,谁让他阿兄如此不着调,日?上三竿了还寻不着人影,父亲急得嘴上起了好几个燎泡,生拉硬拽把他支使过来顶缸。
替兄迎亲,不管怎么样?,好歹也得先把相中的媳妇儿从王家接过来吧。
王谢两家的感情历来不错。
有传言说是曾祖时期天下大乱,故而结下了不解之?缘;也有小道消息称是因为一个女人,曾祖们不打不相识,头?磕青山拜了把子。
但不管怎么说,王谢两家感情甚笃的美名,传扬了江东三十三郡。
前来迎亲的不是别人,正是谢家这一辈最小的三郎君,平日?里尽爱捧着书卷,江东有名的端方君子,名唤谢明?岑。
他上面除却一位婚宴主人的长兄,曾还有一姊,只可惜红颜薄命,豆蔻娉婷时,就被返乡路上作乱的流寇杀死。
他早夭的姊姊温柔可人,性子着实招人喜欢,当?年?江东三十三郡的士族,多少年?纪相仿的小贵女赠花赠笺,只想与她做闺中密友。
可谁知道呢,孤高自?许、目下无尘的王家嫡长女,成了阿姊放在心尖上的手?帕交。
白云苍狗,谢明?岑不着调的阿兄,被父亲按着头?娶了冷傲的王家姑娘。
长长的车马停驻脚步,喜庆的乐声却从未停止,一路上琼英似雪,被幡幡红绸兜住,谢明?岑理了理衣襟,碍着薄面不敢上前,只让随车家仆先行上阶,去?缓和一下面容冷硬的王家主君。
待他装模作样?查看完车马是否稳妥后,才清咳一声,撩袍下了马,对?着衣冠庄肃的中年?男人长揖作礼。
“世叔,晚辈来迟了。”
王父冷哼一声,碍着众目睽睽之?下,今日?喜事不便多言,“哪里,贤侄来得正是时候。”
谢明?岑暗自?叫苦,却不敢再说,惟恐惹怒这位沉浮官场多年?的老油条,到时阴阳怪气说教他谢家。
还是赶紧把人带回家去?,才是正理。
这厢众人在府外看着热闹,王家内庭深深之?处,却是一片寂静无声。
水榭花繁,少许几枝娇艳的海棠迎风颤颤,靠在大开的低窗一角,许是日?光太盛,朱红花边泛起星星点点的白,一副褪色/欲败的恹恹模样?。
窗内靠着紫檀木案,置着一尊硕大铜镜,少女被仆妇伺候着穿好嫁衣,小心簪上金光灿灿的婚冠,上面繁复精巧的花饰吐露珠蕊,缀下的流苏半遮玉面,影影晃晃中,窥见眉眼间几分冰巅积雪,当?得一句天姿国色。
垂首进来的家仆似是早已习惯这般宁静,他轻言提醒道:“女郎,谢家郎君来了。”
少女的面庞掩在光影中,她的声音一如既往地冷淡着,仿佛今日?大婚的尚不是她。
“找着他了?”
“尚未……”家仆的脊背有些僵硬,他不知如何安慰自?家找不见新郎官的女公子,“来得是三郎君,郎主说先去?谢家,以免误了吉时良辰。”
铜镜中倒映出她的面容,王神?光错开眼,雪白的肌肤碰上冰凉珠玉,惊醒了她迟迟不愿离去?的幻梦。
谢今涯不愿娶她。
那片沉入心海的希冀,怦然碎在谢府内红蜡将烬的烛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