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深露重,乌云遮月。
影影绰绰漏下的月光里,挥洒在来人?颠簸的身影上,灰布兜头蒙面,惟露出了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不时朝四处张望。
丛丛野草遮掩的地方,被那人?用手一拨,露出一个边角破损的狗洞。
莹莹灯火通明,终于照见来人?高挑的身影。
她弓着身,左手护着一圈似是奇珍的宝贝,右手不断拨开晃荡的杂枝,身形极迅速的钻了进去,等两只脚踏稳地界时,她又回转身,仔仔细细把狗洞掩盖。
深夜,道缓安抚下紧张慌乱的男孩,一只手护在他?耳鬓,看着那道不速之客的身影,目光警惕不安,落在她裹得严实的头布上。
她似乎察觉出了道缓的不安,猛然屈膝跪倒在地,伸出一只保养得宜的手,摘掉了厚重的灰布。
“大公主!这?是殿下……是殿下唯一的血脉!您看看她……看看她吧!”
在道缓四岁时,被冷落许久的母亲重获圣宠,她的父亲受不住幼子早夭,更不愿再见湘夫人?肝肠寸断,夜夜笙歌以忘丧子之痛。
幸而?有了襄城。
尚在襁褓的襄城明眸雪肌,早早显露出日后芳华难争的美色,天子大喜过?望,对这?个如珠如宝的孩子取名为’嫮’,随着她慢慢长?大,相随左右的侍儿们渐渐懂得,屈子笔下那一句人?人?传颂的’嫮目宜笑’。
灰布掩在襁褓之下,道缓看见了她灵动的双眼,天真无邪,清亮乌黑,同她母亲有着如出一辙的美丽。
谢风垠悄悄拉住道缓微颤的指尖,好奇道:“母亲,她的眼睛好像您。”
道缓摇头,轻声说:“不,她不会?像我。”
道缓三十六岁时,天子为七岁的太子进爵,大肆赏赐,将?上京以南十五国划为谢肇的食邑。
这?个承启天子厚重期望的孩子,常年被看顾在玉章台——这?是一座矗立在北海池中央的宫阙,高楼林立,四面环水,是天子耗费三年打造的巨作,就连道缓也不曾踏足此地,去见她极其年幼的弟弟。
夏至,公主府派往封地的属官珊珊而?归,带回了久未见面的茵陈。
太子一事,国师忠心?不容置疑,天子撤回了眼线,爱屋及乌的,对他?那个不待见的女儿也有了几?分顺眼,赐汤沐邑陈郡。
何纠与茵陈成婚已过?了大半载,王令传回上京时,道缓斟酌了许久,却在某夜上京南门大火的翌日,嘱托他?们前往封地,督造府邸。
二人?在陈郡扶持数年,膝下惟有两个女儿,一个名婉,一个名陶。
马车停靠在角门口时,头梳麻花辫的小姑娘率先跳了下来,差点吓坏候在石阶上的少年。
谢风垠已经十五岁了,他?长?得俊逸风流,面容瑰丽,那双桃花眼更是顾盼生辉,是上京城里鼎鼎有名的小玉郎。
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马车上晃悠的窗帘被挽起,一个差不多年岁的小姑娘探出了头,她乌黑的双髫挽在耳鬓,脸颊洁白/粉嫩,正着急往外?喊着,声音温柔而?轻细。
“陶陶!小心?摔……”
被唤着’陶陶’的女孩转过?身,俏生生立在台阶上,她拎起裙摆,歪着头,没有注意到马车上的小姑娘羞红了脸。
“婉儿,快下来,这?里的台阶可比陈郡高多了!”
她说完,才注意到台阶上立着个翩翩少年郎,她欣喜挥着手,朝谢风垠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
“小哥哥,你真好看,比我见过?的所有陈郡人?都好看!我叫陶陶,这?是我的姐姐婉儿,你叫什么呀?”
少年的目光终于从半掩的窗布滑落,他?看着面前小姑娘的眼睛,笑了笑。
“我叫谢风垠。”
隆冬,天子万寿。
齐王携百国诸侯进京,随行车马如龙,长?长?的仪仗从上京城墙,直抵外?宫门口。
数位国主中,惟有齐楚二国精甲铁刃,冰冷的刀光映照出天子因气愤涨红的面额。
道缓站在廊桥上,遥远眺望,模模糊糊看见了秦国的赤红旌旗,和高大马车上伛偻的身影。
她的母亲,她的妹妹,都葬在了八千里之外?的珞珈山悼陵,那里是天子遗弃的荒地。
数年相隔,道缓只记得那时有人?跪在跟前,瞄着她神色,小心?翼翼安置了一副焦骨。
吕叶从齐王手下匆忙逃来,她不敢过?多逗留,惟恐招惹无端祸事。襄城傲骨难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她舍下了一切,却舍不下那个鲜活的孩子。
襄城饮鸩自戕,被人?发现时已没了气息。南门失火,道缓只来得及从断壁残垣中,寻得吕叶残破的身骨。
于天子而?言,叛臣贼子的孩子,不足挂心?。
这?桩困扰多人?的悬案,终究成了秘闻。
没有人?知道,当?年权势滔天、直逼天子的襄城公主,与叛臣霍决的孩子,究竟是死是活,又在何处。
齐王是个沉浮权力中心?多年的男人?,他?有着一双如鹰般阴鸷锐利的眼睛,任何人?被他?看着时,总会?不自觉两股战战,冷汗淋漓。
天子也不例外?。
他?强装镇定?的坐在龙椅上,宽大袖口没有掩盖住他?轻轻颤抖的指尖。
齐王显然看见了,他?放声大笑,姿态闲适,随手作了个不太规矩的揖礼。
“寡人?听闻太子幼聪颖,目识千文而?不忘,如今正乃华宴美景,天子何不将?瑰宝一现?”
这?是莫大的耻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