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傅恒的灵前亲自祭酒。
“文忠二字,他担得起。”皇帝亲口赐下了谥号,又同时指示傅恒的丧仪需依照镇国公的规格操办。镇国公的爵位属于宗室爱新觉罗氏专有,对于出身富察家的傅恒,这已然是僭越。
但怎会有人在这个时候跳出来指手画脚,触皇帝的霉头?呢。
“还请福晋节哀。”他甚至还能存着耐心对纯懿说这一句宽慰的话。
他复又看向站在后头?的福灵安等人,略微伸手招了招,让他们全部都往前来。
他一左一右两只手掌落在了福隆安与福康安兄弟俩的肩膀上。
虽然没有言语,但已然通过动作表达出他的意思。富察家的担子?,往后就要真真正正地?落到?他们这年轻一代的身上。傅恒去世后,他对傅恒的器重?与亲近,同样会延续到?他的孩子?身上。
皇帝维持着手上的动作没有改变,转头?又看向傅恒的灵位。
“平生忠勇家声继,汝子?吾儿定教培。”
这句话里的承诺意味很重?。皇帝甚至金口玉言地?允诺,他将傅恒的儿子?,称作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在傅恒去世后,皇帝要代其?履行?教导栽培子?嗣的责任。
连纯懿站在一旁,听了这样的话都禁不住一愣。
这还不算完。皇帝的视线又一个一个在福康安、福长?安和意琅的脸上扫过去。
“福晋,孩子?们的年纪都到?了。等他们替傅恒守完了孝期,也该给他们订下各自的婚事。从前,是朕独断专横,一定要做主玉成朕的孩子?与傅恒的孩子?之间的婚事。”
他看向福隆安和意晚:“朕将和嘉公主赐婚与福隆安,又让你家大格格做了永瑆的嫡福晋。如今看来,一对是阴阳两相隔,另一对是相看两相厌,都不算是美满圆全的婚事。朕的眼?光不好,也该就此收手。福康安、福长?安,还有你家小格格的婚事,福晋你自己与皇额娘商量着定吧。”
纯懿从未想?过,竟然有一天能从皇帝的口中?听到?检讨自我的话。
她还以为,他真的永远都不会反思自己做过的事情到?底是对是错。
“妾身谢皇上隆恩。”她跪下去,行?礼谢恩,由此便是定论?,她拿回了孩子?们婚事的做主大权。可?她应该高兴吗?这都是傅恒用自己死前对皇帝的真挚托孤换回来的。孩子?们或许都能拥有各自的金玉良缘,但傅恒却再也不能亲眼?看着他们成家立业了。
自古世事难两全。
为难与矛盾就是这样交织着不断更迭出现的。
*
傅恒的头?七刚过,七月二十一日,从前的七公主,如今的固伦和静公主下嫁蒙古贵族拉旺多尔济。
额驸是超勇亲王策凌的孙子?,札萨克和硕亲王成衮扎布的儿子?。
他是博尔济吉特氏,原本?他也该是满蒙联姻的后代——若是下嫁策凌的固伦纯悫公主能诞下子?女的话。可?惜纯悫公主早逝,没有生育子?女,后因策凌军功赫赫而受夫君战功之荫蒙,受封固伦纯悫公主。成衮扎布是策凌的儿子?,尊纯悫公主为嫡母,承继世子?之位。
纯懿因夫丧而不必出席公主的婚礼。
她便坐在屋室中?静静地?点起香烛凝神静思。
只是她的清静却维持不了多久。
很快就有前院的嬷嬷过来禀报:“福晋,和硕康亲王过府拜祭傅恒大人。”
纯懿对这个爵位封号的主人很熟悉——爱新觉罗·永恩——傅恒少年时在御书房念书时候的同窗,纯懿与傅恒婚后的那数年时间里,他们两家之间一直保持着友好的往来。纯懿与永恩的嫡福晋吴扎库氏也是至交好友。
可?惜,吴扎库氏当年因子?殇而悲痛毁身,与其?子?昭樾病逝的时间相差不了几日就遗憾仙去了。这在当年是一桩惨事,让永恩蓦地?像是老去了许多岁,一下子?将那个风流又倜傥的康亲王给击碎了。而如今傅恒也病逝。皆是物是人非。
纯懿扶着桌角起身:“既然是故友来访,那我必得要出迎。”
这原本?不合规矩,但因着她当年与吴扎库氏的交情,纯懿也想?看看,永恩如今究竟是怎样的模样。
这些年,他都没有再续娶,身边也没有再添置新的侍妾。他没有子?女,没有嫡福晋,府中?只安放着那几房老妾——纯懿不知道?,他是否过得清心寡欲。
她当年为了吴扎库氏和昭樾在永恩处受的冷落,而始终都对后者没有什么好的观感。可?如今她自己已经走出半生,经历了大小世事,心境也不再像从前那样激越而好恶分明。
她不清楚自己是否最终变成了自己年轻时曾侧目视之的模样。
但有一点是确定的。那就是他们这一代人都老了,老到?生离死别都变得寻常而频繁,不知道?哪一天就要接连降临在自己的身上。
所以,还是少执些恨意与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