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思安和许一世赶到许府时,许荣已是进气多出气少了。
大夫正收拾医箱,向房中四个女人摇了摇头,便出门了。
“老爷!”
“爹!”
梅二娘和许双诺已是泣不成声,许一世默默地站在床前,就这么把他望着,像个手足无措的孩子。
应思安陪在许一世身边,见卧在床上的许荣艰难地转过头,视线一一扫过她们,最后停在她身上,眼神灰白而浑浊。
应思安似乎心有所感,悄悄从怀中取出一枚玉佩。
许荣的眼陡然亮了一瞬,应思安握住许一世的手腕,朝他点了点头。
床上的许荣突然发出几道不明意义的声音,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要说些什么,跪在床边的许双诺忙凑近唇边,听完之后,脸上犹带着怀疑,回头说道:“爹说,让我们都出去,留下应三。”
待房里只剩下许荣和应思安,许荣僵着手指指着她,嗫嚅道:“你……是……”
“战未平,应思安。是我,许叔叔。”
应思安再次从房里出来,看着外面的人,郑重地宣布,“伯父他……去了。”
梅二娘和许双诺眼泪未干,又涌出新泪,争着冲进房去,而许一世靠着门边,只长叹了口气。
***
许府早有准备,丧礼办得很快,应思安将寿衣给他换上,亲自收殓入棺,当晚灵堂便布置好了,遣下人报丧之后,第二天,许家的族亲和堂亲都到了。
还有这些年许荣结识的好友,都带着挽联和花圈来奔丧。
应思安也换了白麻孝服,同许一世一起跪在堂前接待吊唁的人。
如此一日一夜,两人都未合眼。
第二日清晨,应思安还跪在堂前,许一世终于开口道:“你不是许家的人,不用再陪在这里了。”
“无妨。”应思安往火盆里添纸。
灵堂外的院子里还跪了不少哭丧的族亲,堂内许双诺和梅二娘伏在棺木上哭声一直没停过。
许一世直接站了起来,顺便拉起应思安,避到一旁,“你两天都没有回县衙了。”
应思安见不少人望过来,小声道:“有吴师爷看着呢,没事的。”
“膝盖呢?”许一世稍稍碰了一下,应思安差点腿软跪下去。
许一世扶住她,顺手解开她的孝服,“火盆烟熏火燎的,嗓子也干了,身上味道也大,回去看看县衙有没有事做,再好好洗个澡,睡一觉。”
应思安挺着背,任由她解开腰带,想着自己确实是在火盆前待太久了,脸都被烧烫了。
也许是因为大小姐不同以往温柔的嗓音,虽然从丧礼开始到现在,大小姐一直都很平静,但果然还是会有影响的。
“想什么呢?”许一世抬头问道,“明天不许睡懒觉,给我快点过来,知道么?”
又是装凶的语气,应思安笑了笑,“好。”
许荣平素里与同族来往不多,前来哭丧的子侄们大都是走个过场,这边有人看到方才一幕,同旁边的人闲话道:“都说县令大人惧内,许家大小姐是母老虎,这看样子不像啊,如此为自家夫君着想,分明是贤妻啊。”
“看你,肤浅了不是?”旁人撇了撇嘴,回应道,“那许大小姐骄横跋扈,都是仗着背后许老爷子的威名,要不然他应三堂堂一个官老爷,会怕女人?如今许老爷子这一去,她没了靠山,可不得巴着自己相公。”
“这……也不能这么说吧?”
“看着吧?不出仨月,肯定得休妻,当然,体面点可能就和离了。升官发财死老婆嘛,谁不懂啊。”
那人不再答话,倒是这人聊出了兴致,左右无聊,便碰了碰另一边的人,问道:“兄弟,你怎么看?”
“其他不知道,可那许二小姐都哭得和泪人似的,真令人心疼,你再看她,到现在一滴眼泪都没掉,咱们好歹还装装样子呢,这是不肖啊。”
***
现在,应思安盯着手边的和离书。
这是她处理好公文后,放回书架时掉出来的。
应思安突然想到,当初她与大小姐和离,是因许荣阻挠,这才没能成功。事后她们约定,待许荣百年之后,便正式和离。
那么就是现在了。
应思安在书房枯坐许久,把推门而入的吴师爷吓了一跳。
“大人,你这是……怎么了?”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像是拉不出一样。
应思安兀地站起来,目光炯炯,“师爷,有没有什么藏东西的地方,越隐蔽越好。”
***
夜凉如洗,晚风阵阵,吹着白绸飘飘。
应思安裹了裹身上的大衣,提着食盒,顺利地在灵堂见到了许一世。
拍了拍她的肩,许一世陡然惊醒,短剑已然出鞘,回头一望是她,这才放松下来。
“吓死我了。”大半夜的,又是在守灵,突然有一只冰凉的爪子搭在她肩上,难免不会想到什么不太友好的朋友。
应思安看着她的眼睛,小心地问道:“你哭了?”
“打哈欠。”许一世又伸了个懒腰,拍了拍身边的垫子,“你怎么来了?”
应思安坐下,把带来的披风给她,“你说让我明天一定来,又没说今晚不让我来。冷不冷?”
许一世裹上披风,暖流激得她不自觉抖了抖,她眯了眯眼,闻到了上面淡淡的艾草香。
“其他人呢?这里怎么就你一个?”应思安环顾一圈,空荡荡的灵堂里白绸浮动,四周满是燃尽火纸味道,倒真有些怕人。
“都回去睡觉了吧。”许一世漫不经心地答道。
“许双诺呢?值夜的下人也没有?”
“都哭晕过去了。”许一世不想再说其他人,打开食盒,见到里面的点心,“青团?”
应思安叹了口气,“差不多,时间来不及,随便做的,我就知道你会彻夜守灵,带给你填填肚子。”
她朝棺材拜了拜,又往火盆里添了纸,见许一世尝了一块,问:“好吃么?”
“粘牙。”
“那就是好吃。”
应思安又取出一壶热茶,倒了两杯。
接下来,两人无话,只沉默进食。
“你也觉得我不肖么?”过了一会,许一世不安地动了动,轻声问道。
应思安想了想,孝与不孝也不是口头上说的,也没有一个具体的判定标准,她想了许久,也不知该如何回答。
“我累了,让我靠一靠。”许一世自说自话,拉着应思安的胳膊靠着,又道,“我和你说过我娘么?”
应思安摇了摇头。
“我娘生了我之后,便体虚得厉害,大夫嘱咐要好好休养,可还是没能留住她。”
许一世的嗓音轻轻柔柔的,无悲无喜,应思安只沉默地听着。
“她是在我五岁那年去的,人人都以为她是病死的,可我知道,在她病死的前几天,爹动手打了她,这才一口气没续上。”
应思安看着前面的棺木,“所以,你恨他么?”
许一世摇头,“小时候是怨的,所以拼命要去拜师学武,就是想摆脱他。后来……后来就淡了,不管怎么说,这些年他生我养我,也从未做对不起我的事。”
“人情复杂,本就不能以对错论之。”
“又是文绉绉的。”许一世轻轻笑了一下,“其实还是我的师父告诉我,要做一个有情有义的人。”
应思安捏起最后一块点心,停在半空,见许一世张口,便送进了自己的嘴里。
许一世啧了一声,气道:“但是她又说,不能太有情有义。”
“怎么说?”
“用……你们读书人的话来说,大概就是……情深不寿,慧极必伤。”许一世学着书院的夫子摇了摇脑袋,笑了笑,“她还说,无论是父母手足,还是金兰姐妹,亦或是海誓山盟,都不可太执着。尤其是最后一个,男人最是信不过的。”
点心黏在牙上,应思安抿了口茶,半晌才道:“……有道理。”
“所以,”许一世直起身,看着应思安的脸,“我不会哭的。”
应思安眨了眨眼,“你是在向我解释吗?”
解释自己为什么没有哭这件事?
“不是!”许一世咕哝了一声,复又靠在应思安身上,还把半边身的力量都压了过来,“别想太多。”
应思安伸手想摸摸头安慰一下,又被扔开,她笑了笑,“放心,我不会那么想的,我知道大小姐最好了。”
***
三天之后,棺木出殡,路过之处,每家每户都摆出了路祭,声势浩荡。
再次返回府中,后续未尽事宜都交给管家和许双诺操办去了,许一世几天几夜未眠,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
再醒来的时候,一时都分不清是哪天,上午还是下午。
她正迷蒙着,窗外的阳光柔和,她打开窗户吹了会风,这才觉得活了过来。
池塘里的荷花开了,老树上的家雀在梳理羽毛,蜻蜓不时从她床前飞过,地面热气蒸腾。
正是生机盎然的夏日。
许一世换上轻便素净的外衫,准备拉上应思安出去转转。
转进内间,却发现榻上睡着一个人,不是应思安又是谁。
凉风入室,纱帘轻晃,一片静谧。
轻手轻脚地走过去,许一世蹲在榻前,歪着脑袋盯着应思安。
“果然是女子呢。”
阳光下,脸上细小的绒毛也看得分明,搽多少粉都改变不了的细腻肤质,光洁的喉咙,起伏的胸口,平坦的小腹,无一不在昭示她的女儿身。
“嗯?”
等等,许一世的视线重回胸口,逐渐陷入深思。
应思安揉着眼睛起来的时候,见到许一世站在她的床前,吓了一跳,“哇,干嘛?”
许一世左手一件藕色齐胸襦裙,右手一件水绿对襟,脸上隐隐现出期待,“我们出去玩吧。”
应思安梦里还在想着,许荣过世,大小姐心情不佳怎么办,立刻答道:“好啊,左边的好看。”
许一世把襦裙往她手里一送,“那你换上。”
“啊?”
“换上啊。”
应思安看了看许一世,又看了看手里的衣服,这是要让她穿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