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立春回到顾家?村的时候,就知道顾大江的事已经传过来了,因为村民们看向他的目光都充满了怜悯和同情。
一路上不断地有人跟他打招呼。
“立春你回来了?你爹的事……你也知道了?”
“可怜的娃,你要想开些?,多劝劝你娘。”
……
顾立春一脸沉重地点头回应,对大家?的招呼有些?敷衍,可他越是这?样,大家?越觉得正常。
回到家?里?,弟弟妹妹们还没?有放学,他就看见?披头散发的田三?红正坐在堂屋发呆,地上有个麻袋,里?面?装的是顾大江生前穿的衣服和个人用品。
田三?红双目失神,喃喃地说道:“水库那边的人来了,他们把你爹的衣服送回来了,说还在打捞尸体。”
顾立春先是安慰了她几句,接着,跟她商量:“正赶上春汛,江里?水大,我估计尸体有可能找不到了,咱们就拿这?些?衣服替代爹的尸身?下葬吧。”
田三?红抹抹眼角,默默地点点头,两人陷入长时间的沉默。
顾立春又问:“立夏小满他们怎么样?”
田三?红想了一会?儿才说道:“立夏他们难受肯定是难受的,虽然你爹活着的时候混,可到底是亲爹,到底一起生活这?么多年。”
顾立春想想也是,他跟顾大江是半路父子?,由于前世的家?庭原因,他本人的感情也不十?分浓烈,可是立夏立冬他们四个跟自?己毕竟不一样。
等到中午放学,立夏立冬他们回来,三?个孩子?精神还行?。他们难过归难过,但还没?有到那种?世界崩塌的地步,毕竟顾大江也一直不是家?中的顶梁柱和精神支撑,几个孩子?早已经习惯依靠娘和大哥。
中午大家?收了工,有了空闲,就有三?三?两两的村民来顾家?探望安慰田三?红。
顾立春跟大家?打声招呼,便领着立夏和小满去厨房做饭。
兄妹三?人都沉默着,烧火的烧火,洗菜的洗菜。
他们正在做饭,二奶奶提着个竹筐带着小雨进来了。
顾立春叫了声二奶奶,小雨跑过来依偎在他身?旁,二奶奶对顾立春说道:“饭我带来了,你们不用做了。”
顾立春看看竹筐里?有二十?多个馒头包子?,还有十?来个煮鸡蛋和两大碗菜,够他们一家?人吃两顿,他道了声谢,也就不再做饭,只让小满把锅里?的水烧开,泡上一大壶茶水招待客人。
顾立春跟二奶奶商量怎么给顾大江办丧事。这?个年代,社员们都穷,再加上有破除封建旧习俗的口号,丧事办得比较简单,给死者穿一身?寿衣,准备一副薄棺材,择日下葬就行?。之?后便是请抬棺、下葬等帮忙的人,以及一部分随礼的亲戚朋友吃一顿饭,丧事就算办完了。
二奶奶说道:“我明天去公社给你姑打个电话,看看她能不能回来。”
顾立春忙道:“我看还是别打了,姑姑要上班,不好请假。农垦局这?会?儿正忙,姑父也没?法回来,再说我就请了三?天假,得赶紧把丧事办完。”
二奶奶长长地叹口气:“你爹才四十?多岁,谁能想到这?是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
顾立春道不知道该接什么话好,唯有沉默以对。
饭点到了,来安慰田三?红的村民们陆续回家?吃饭,顾立春张罗着开饭,大家?在压抑的气氛中吃完了午饭,顾立春让田三?红去午睡。
过了一会?儿,突然听得门外有汽车在按喇叭,再一听还有村民们大声喧哗的声音,顾立春正要出门去看个究竟,就见?有人急冲冲地跑进院子?,冲里?面?喊道:“立春立夏,你爹、的尸体回来了。”
屋里?众人呆了一会?儿,便迅速起身?去外面?,只见?院门口停着一辆军绿色解放牌旧卡车,从上面?下来两个又高又壮的中年男子?,一个身?姿挺拔,古铜肤色,看上去像是退伍军人。另一个身?材微略,应该是司机。
古铜肤色的男人走过来,目光在顾立春兄妹五个的身?上逐一扫过,见?他们中最大的才十?五六岁,最小的才五六岁,不由得眉头紧皱。
男子?走到顾立春面?前,用沉重的语调说道:“你好,你是顾立春同志吧?我叫赵志军,胡大华的战友,你父亲顾大江生前就在我手下干活,昨天晚上,水库的工人在下游打捞到他的尸体。我此次来一是送顾大江同志的尸身?回来安葬,二是,”赵志军说到这?里?,看到周围围拢着不少乡亲,便略略改了口风:“二是商量一些?后续事宜。”
顾立春上前与赵志军握了握手,“谢谢你们两位送我爹回家?。”
赵志军道:“顾大江在我的管辖范围内出了事,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对你们全家?说声对不起。”
顾立春道:“赵同志不必如此。”
赵志军说完,便和司机去抬顾大江的棺材,周围的乡亲们也主动前来帮忙。
抬下棺材,赵志军又解释道:“尸体在江中泡了几天,已发白浮肿,倒是能勉强认出是顾大江同志本人。我们的人已经给他穿上简单的衣服,临时买了一副薄棺材。”
顾立春道声谢,这?时,田三?红从屋里?跑了出来,赵志军打开棺材让他们再确认一遍,里?面?的尸体虽然已经被水泡得浮肿,五官变形,但还是能够认出,确实就是顾大江本人。
田三?红看着里?面?的尸体愣怔片刻,突然,大喊一声扑到棺材上哭了起来。年纪最小的小雨也跟着娘一起哭,二奶奶也是眼眶发红。
顾立春又要忙着去搀扶安抚他娘,又要招待赵志军和司机,还要吩咐两个弟弟把堂屋收拾出来,弄个简易的灵堂,忙得是分身?乏术。
赵志军见?此状况,他看了看情绪不稳的田三?红,只得跟顾立春说道:“顾立春同志,你母亲看上去情绪很不稳定,那么,有关顾大江的身?后事宜我只能跟你商量了。我们能换个房间谈话吗?”
顾立春猜测赵志军是要跟他谈论抚恤金的事,便点头道:“赵同志请跟我来。”
同时,他又悄声吩咐小满和立夏:“你们俩去倒两杯茶来,给司机师傅也倒上茶。”
顾立春又问两人有没?有吃过饭,赵志军在不意地摆摆手:“我们吃过饭了,我们先谈事情。”这?种?情况,他们也没?心情吃饭。
赵志军跟着顾立春进了他的房间,两人相对而?坐,不多时,立夏和小满端了两大杯茶水进来放到写字台上。
赵志军确实渴了,端过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这?才开口说话:“顾立春同志,我先说一下关于抚恤金的事,由于你父亲是临时工,又是喝醉酒意外失足落水而?死,我竭尽全力,只为你们争取到450块钱的抚恤金。我知道这?远远不够,可规定如此,我也无能为力。”
顾立春听说过,这?个年代的抚恤金非常低,别说是顾大江这?种?情况,就算是牺牲的军人也只有几百块,据说战士是500元,干部是800元左右,而?民工是470元左右,顾大江一个临时工,又是自?己醉酒坠江而?死,这?个价也算可以了。
顾立春道:“谢谢赵同志替我们一家?奔走,我明白上面?的规定。”
赵志军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这?是我应尽的责任,顾同志不必客气。这?是农场方面?的抚恤金,另外还有我本人给你们一家?的补偿,我能给的不多,只有200块钱。”
说完,他从绿色军挎包里?拿出两沓钱推给顾立春。
顾立春只收下了抚恤金,又把200块推回去:“赵同志,这?钱我们不能收。”
赵志军沉下脸,道:“别推来让去,收下。我是唯一能补偿你们的。”
顾立春道:“虽然这?样说我自?己的父亲不太?好,可我还是得实话实说。我清楚我爹的为人和性格,此次坠江事件,一是赶上春汛这?种?不可抗拒力,二还有他个人的原因,他在家?时也经常酗酒,醉了就打我娘和我们,屡劝不改。
他是个四十?岁的成年男人,不是未成年人,赵同志即便也做为他的上级,也没?有时刻监护他的义务。因此,赵同志不必承担不属于自?己的责任。关于生活方面?,我是农场正式职工,以后应该还能往上升职,再加上有抚恤金,养活我弟弟妹妹们够用了。你这?个年纪上有老下有小,有一大家?子?要养,200块也不是个小数目,无论是我还是我娘收了都不会?安心的。赵同志的心意我们领了,但钱不会?收。”
赵志军盯着顾立春看了一会?儿,见?他说话条理?清晰,处理?事情理?智冷静。对他不但没?有埋怨和迁怒,甚至还主动开解他,心里?不由得生出好感。心说,怪不得胡大华那么推崇他,明明彼此不熟,也很仗义地要帮他。
赵志军略想一想,便收回了钱,接着说道:“谢谢你的开解,但是不管怎么说,失职就是失职,这?点不容否认。我亏欠你们一家?,以后你们有什么事,就通过胡大华告诉我,只要是我力所能及的,我一定会?帮。”
顾立春道:“好的赵同志,若有需要,我不会?客气的。毕竟之?前,我们都没?见?过面?,我都能通过胡大华找你帮忙,何况我们现在已经熟识了。”
赵志军牵牵嘴角,算是回应。
赵志军是请假出来的,今天还要赶回去,与顾立春商量完抚恤金的事情后就起身?告辞。顾立春本想留饭,一想家?中这?种?情况,估计对方也吃不下去。可人家?从三?百里?外的地方赶来,中午肯定没?吃饭,他总不好让人家?饿着肚子?回去。
他趁着赵志军和司机在安慰田三?红和二奶奶时,快步去厨房,用篮子?装了六个馒头,四个包子?,四个鸡蛋,一大葫芦清水,拎出去递给司机让他们在路上吃,司机怔了一下接了过来。
赵志军又跟田三?红和二奶奶说了几句话,便提出告辞。
顾立春送他们到门外,赵志军看了看顾立春,临走前又憋出一句:“顾同志,好好劝劝你妈,尽量用别的事情转移她的注意力,这?种?事……”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了什么,一脸黯然,“只能借助时间来冲淡。再见?。”
赵志军和司机上了车,卡车发动,卷起一地尘烟,缓缓驶离了顾家?村。
那些?围观的村民见?赵志军和顾立春关起门来谈了那么久,一个个用充满好奇的目光望着他,想问他赔了多少钱,又觉得这?时候问不太?好,最后还是把话吞了回去。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简化的丧事流程,因为是特殊年代,又因为顾立春假期短,一切都是从简办理?。
火速挑选墓地,请人帮忙抬馆下葬,包括请帮忙的村人和随礼的人吃饭,一应流程办下来,只用了两天时间。
办丧事的时候,村里?的大部分人都来了,他们也有随礼,多是几毛一块的随份子?,也有少部分给两块三?块的。顾立春的舅舅田红军和顾有福负责记帐,这?些?份子?钱以后是要还回去的。
尽管,顾立春不让吴胖和赵高跟来,但这?天,两人还是来了。吴胖一来,就忙里?忙外地去干活,收拾家?里?,跟着立夏立冬借还来的碗筷桌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