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鸡初啼,一辆青铜轺车缓缓绕进宽巷之中,在丞相府前停下,马蹄声收住,前头驾车的车夫从马后跳将下来,三两步跑上丞相府前的石阶梯,抬手抓住门上的青铜门扣,铛铛铛敲了三下。
未几,丞相府的大门从内打开,一个灰衣仆从打里头探出身子来,从马夫手中接了名帖,拱手一躬,转身又缩进了丞相府的门后,将木门一关。那马夫将名帖递了进去,又返身回来,从轺车上头取下一个木制高凳,放在地上,道:“魏令,到了。”
轺车内传来一声沉沉的回应,便见一个发束青铜冠,身着青灰袍衫的男子从轺车中出来,踏着木高凳下了青铜轺车。男子的双脚方一落地,那丞相府的大门便吱呀大开,男子抬头看去,只见张仪身穿着一袭暗绣白袍,还正用手扶正腰间的绣银黑腰带,门一面往两边开着,便更见那张仪大张着嘴,眯着眼睛打哈欠,眨眨眼睛,眼角都尽是泪水。
男子哈哈大笑,指着张仪道:“仪兄,你这人也真是的!明明自己都还未睡醒,何苦叫我如此早来!”
张仪嘿嘿笑了两声,抬手拍拍自己的脸颊,道:“冉老弟!还不是明镜弄得,非要叫我连夜写信于你,我这也是被逼无奈,你又何苦来挤兑我!”
魏冉捧腹,一面拱手,一面笑得弯下腰去,待直起腰来,道:“仪兄,阔别几年,没想到仪兄还是如此妻管严啊!”
张仪摆摆手,笑道:“好了好啦!我可有我妻来管我,你可奔波这许多年,却不见有女人愿意管你。孤寡儿,莫要来笑我!”
魏冉摸摸鼻子,知道自己说不过这没皮没脸的张舌头,只扭头对后头的轺车喊道:“白起老弟,可在里头睡着了无?”
魏冉话音刚落,便见那青铜轺车里头又下来一人,黑布冠,黑衣袍,束袖绑腿,面上没有半分迷糊神色,双目炯炯,不苟言笑,正是那秦军百夫长白起。
白起下了地,往张仪拱手一躬,道:“丞相。”
张仪轻轻拱手一回了礼,将手又背在了身后,看着白起那没甚表情的冰块面容,笑了两声,道:“好好好,一齐进去吧!”说罢,侧身伸手一引,走在魏冉身侧,一同往丞相府内里走去。
身后的仆从将丞相府大门合上,张仪与魏冉在前头一面往内走去,一面闲谈起来。
魏冉笑道:“听白起说来,仪兄在巴蜀兵分两路,打破蜀国成都与巴国江州,还生擒了巴王蜀王与苴侯,这可是灭国战功,小弟在此恭喜了!”说着当真拱起手来,笑呵呵地要给张仪道贺。
可张仪却哎了一声,压下了魏冉的手,道:“巴蜀毕竟蛮夷小国,纵使在我当秦国丞相之时被秦国吞并,也算不上什么大功绩,更何况,这一笔战功,该记在司马错将军身上,与我并无太大关系!”
魏冉收回手来,点点头道:“我知道,仪兄学习纵横之术多年,为一国丞相,在这样的乱世,仪兄是觉得有了一桩灭国功绩才算名满天下。冉虽在陇西,却也听闻了仪兄与司马将军的争执,仪兄也该明白,此刻攻打韩国,并非明智之举,秦国自孝公变法后,虽一改积贫积弱的面目,却并未算得上米面不愁的富庶,将这巴蜀收归秦国,稳定后方,才是正途。若是仪兄想不清楚这一层,也不会随司马将军入巴蜀了不是?”
张仪撇撇嘴,抬手拍了拍魏冉的肩膀,叹道:“知我者,冉弟也!可冉弟亦知,这太子荡素来与我看不对眼,只怕秦王百年之前,愚兄还不能完成我的灭国功绩啊!”
张仪这话不假,魏冉也自然懂得。张仪是魏国人,魏冉生长在楚国,生父却是魏国人,两人都不是秦国人,深知这战国之时,瓦釜雷鸣,早不拘泥于谁是哪国人,为哪国效力了。因而魏冉张口便想劝张仪一句“海阔任鱼跃,天高任鸟飞”,可话到嘴边,却转念一想,身后的白起却是土生土长的赢姓秦国人,还是将那句话吞了回去。
魏冉笑了两声,看着张仪道:“秦王现正值盛年,仪兄何苦说这丧气话!”
张仪察觉魏冉话音中的停顿,眉头先是一蹙,双眼一瞥也瞧见了后头跟着的白起,心下了然,对魏冉笑道:“你小子,他日能耐了代替我做了这秦国的丞相,可要请我喝一杯上任酒!”
魏冉哈哈大笑,“还等我做丞相?仪兄是要等到猴年马月?我今日来府上拜访,不就是为了来请你与明镜嫂子去喝杯酒无?”
说着,便听厅堂下传来一声女子的爽朗笑声,魏冉抬眼,便见明镜一身明黄衣裙,裙摆翩跹,从廊下走了过来,笑道:“冉弟来啦!真是可惜,八子娘娘不能出宫,待我过两日入宫去,可要将我们今日畅饮之事添油加醋告诉她一番,好叫她酸上一酸!
魏冉笑着向明镜拱手行礼,道:“嫂子说得是!可得好好酸一酸长姐!想当年你我四人在楚国,闲坐云梦泽畔,大醉闲谈,何其畅快!亦不知何时能再如此啊!”
明镜低下头去,嘴角含着浅笑,竟不知是否沉溺于往日记忆之中,双目却蓦地添上了两抹愁色,转瞬而逝。明镜抬起头来,视线越过魏冉的肩头,看向后头的白起,笑问道:“这后生,可是丞相向我提过的那位,生擒蜀王的百夫长?可是唤作白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