沐沉夕以前确实很照顾裴君越,他十岁时候母妃仙去,走的时候也不过是个才人。尽管身为唐国皇子,可母族式微,又没了母妃的庇护,宫里头的人自然也不把他放在眼里。
他母亲生前位份就低,一年到头也见不到自己的父皇几面。母妃过世之后,更是无人问津。活得还不如许多受宠妃嫔宫里的宫女太监。
沐沉夕与他相识那日,是在皇宫里玩闹。自己一个人寻摸着去了偏僻的角落里,忽然听到有人躲在树丛后的墙角边哭泣。她循声走过去,看到了缩成小小一团的小孩儿,身上的衣裳都破了个洞。
能看得出衣裳的料子还不错,可是穿在身上太小了,加上又破旧,还脏兮兮的。沐沉夕以为是哪里来的小太监被人欺负了。
于是走了过去,蹲在他身边:“你哭什么?”
裴君越吓了一跳,抹着眼泪抽泣着说道:“我...我饿了。”
沐沉夕捉住了他的手腕:“走,我带你去吃好吃的。”说着边将裴君越带去了皇上宫中,皇上正在御书房和她爹爹议政。她常来宫中,宫人都认识她,便没有阻拦。
于是沐沉夕端了桌上的一大盘糕点给他。裴君越抱着那糕点,咽了口口水,却不敢吃。
良久才小声道:“这是...父皇的糕点,他没有赏赐,我若是吃了...会被罚的。”
“父皇?你是...”
“十四皇子裴君越。”
沐沉夕笑了起来:“我叫沐沉夕,你放心,你是他的儿子,吃些东西他怎么会罚你呢?”
裴君越仍旧不敢开口,沐沉夕便捏了糕点往他嘴里塞:“吃吧,若是真怪罪下来,我担着。”
他也是饿极了,狼吞虎咽,差点噎着。沐沉夕攀上了凳子,给他倒了杯茶让他顺顺气。
他看着她出入自己父皇的寝宫,就如同回家一样,满眼的艳羡。
后来沐沉夕便将裴君越挂在了心上,几次向皇上提起了他。皇上仿佛这才记起,自己还有这么一个儿子,也多加留心了许多。
沐沉夕并没有什么身份地位的成见,闲着无聊就去找他玩儿。那时候的裴君越沉默寡言,但她说话,他总是听得很认真。她便时常去寻他,说说自己的心事。
其中多半是关于谢云诀的。
也是那时候,他才知道,原来他眼中那个开朗活泼的小仙女,心底里对自己是那么自卑。而这些,全都是因为那位举世无双的谢公子。
沐沉夕记得,有那么一段时间,她确实经常给他送东西。
但多半时候是因为,她巴巴地捧去给谢云诀,却只得了冷冷的一句:“我不喜吃甜食。”
她只好又垂头丧气地捧回去,恰巧遇上裴君越,便给他吃了。裴君越其实知道那是谢云诀不要的,可看她不开心,便一边吃一边哄她开心:“他不吃,我吃。嗯,真香。你也尝尝。”
又或者,陛下赏赐了她什么新奇的玩意儿,她也会寻着借口要送给谢云诀。
他也是简单一句:“无聊。”便将她拒之门外。
裴君越有时候都奇怪,沐沉夕到底是瞧上谢云诀哪里了?沐沉夕也不知道,那时候只是一门心思地喜欢他,哪怕他对她笑一下,她就能高兴好几天。
“以前是以前,如今我可是你师娘。你不是该乌鸦反哺,羊羔跪乳,孝顺我么?”
长公主忍俊不禁,呛住了,咳嗽了半天才道:“怪不得都说食不言寝不语,你们俩可别说话了。”
沐沉夕大口吃完了饭,饭菜撤去。
有宫人将一些画卷搬了进来。长公主起身道:“夕儿,你来的正好。今日陛下还问起了选妃的情况,昨日晚宴,这人你也见过了。你心中可有人选?”
沐沉夕看着谢云诀的脸色,小声道:“这还是得看太子殿下的意思,毕竟是他的妻子。”
长公主叹了口气:“他呀,方才对陛下说,他并无属意的女子。一心只想学好如此处理政务。”
沐沉夕嗤笑:“在雍关跟钟将军偷摸着一起出去喝花酒的时候,可没见你想到勤勉军务。”
裴君越冷哼:“士别三日,我如今只想跟随谢太傅学习治国安邦之道。依我看,选妃之事还是暂缓吧。”
“不可。”谢云诀忽然开了口,“成家方才能立业,太子殿下如今心性不定,也是因为没有成家的缘故。何况一国储君,绵延子嗣也是关乎国本。”
沐沉夕用力点了点头。
裴君越瞪了她一眼,沐沉夕没有理会。长公主已经命人将画卷都展开,一幅幅挑了起来。
谢云诀和沐沉夕便与她一同商议,挑选的十分认真。
裴君越将沐沉夕唤道一旁,压低了声音:“谢太傅和我姑姑上心,你怎么也跟着凑热闹?”
“我怎么就不能凑热闹?将来你大婚,我这媒人还等着收你大礼呢。”
“你想要什么,我现在就能给你,还图那点媒人礼做什么?”
“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阿越,你可否帮我一个小忙?”
“你尽管说,只要你不再管选妃之事。”
“好。”沐沉夕示意他弯了腰,附耳低语。
裴君越瞪圆了眼睛,声音也高了:“什么?!”
长公主和谢云诀瞧了他们一眼,谢云诀冷声道:“沉夕,过来。”
“诶诶,这就来。”
“你管这个叫小忙?!”裴君越低声道。
“你帮不帮?”
“那我有什么好处?”
“你管我要好处?还有没有良心!”
“我不管,你允我件事——”
“沉夕!”谢云诀的语气已经十分不悦。
沐沉夕一边应着一边快速道:“行行行,事后详谈。”说着便快步走到了谢云诀身边。
他捏了捏她的耳朵:“唤你几声都不应,就这么多话要说?”
“太子殿下在选妃之事上想不开,我这不是劝导劝导他么......”
沐沉夕劝导旁人,从来能动手就不动嘴。谢云诀不会信她的鬼话。
他和长公主挑选了几名合适的,便存了画,预备明日呈给陛下过目。
离开皇宫的路上,他一路上都板着脸。
自昨日宴会归来,他就一直不快。沐沉夕也不敢多话触了他的霉头,回到府中,谢云诀忽然道:“你以前经常送太子殿下东西么?”
提起此事沐沉夕就来气,裴君越居然一点不念往昔情分,说好了有事就找他,这会儿又乘火打劫。
“是啊,我送了他可多东西。西域进贡给陛下的葡萄酒,翡翠琉璃灯,玲珑塔,陛下赏赐的多半最后都给了他。可他就是个白眼狼!”
谢云诀没有作声,只是默默走到书案旁,提了笔想处理公务,可是心头涌起一阵烦躁。
沐沉夕见他没有回应,也不以为意。以前都是如此,常常是她说了半天,他都继续看着他的书,并不理会她。
于是沐沉夕自觉站在他书案旁替他磨墨。
谢云诀抬眼瞧了瞧她,忽然凉凉地说道:“你好像,你只送给我一把匕首。”
沐沉夕手下一顿:“我...我以前想送给你好多东西,你不是...都给丢出来了么?”
谢云诀仔细回想了一下,他好像确实...当着她的面丢过一些东西。
大约是她十六岁生辰,陛下为她庆贺生辰。长公主都笑着说,就是唐国的公主庆贺生辰都没有她这般盛大。
那时候谢云诀已经知晓了她女子的身份,只是恼她欺瞒他。
生辰宴过半,他独自一人离席。沐沉夕也撇开了众人,绕过侍卫装作与他偶遇。
他冷冷地瞧了她一眼,并未有与她交谈的意思。沐沉夕迎了上去,拦住了他的去路,挑着下巴道:“谢公子,你来参加我生辰,怎么不备贺礼?”
“谢家的礼已经送了。”
“就...就一副字画。我爹喜欢,我又不喜欢。何况,又不是你送的。”
“谢家的礼,便是我的礼。”
“可是...可是我就想要你送我。”
“我好像不欠你什么。”
沐沉夕瘪了瘪嘴:“那...那既然是我生辰,今日我送你礼,你可得收着。”
谢云诀蹙眉瞧着她,却见她从怀里取出一个布包:“我问了桑落,他说要送就得送贴身之物当定情信物,这就是我的贴身之物,你可收好了。”
谢云诀心中犹疑,缓缓打开。
一只鲜艳的红肚兜映入眼帘。他顿时烫手山芋一般扔了出去,涨红了脸:“你——你怎可如此不知廉耻?!”
沐沉夕气结:“你不识好歹!我送你的,你怎可这样扔掉?”
“沐沉夕!”他咬牙切齿,“从今往后,不要再送我任何东西了,你送一样,我便丢一样。”
沐沉夕不信邪,他不要,她就偏要送。还要大张旗鼓敲锣打鼓的送,但她也询问了长公主,知道要投其所好,送了他一些笔墨纸砚和名贵字画之类的。
然而谢云诀也是一言既出,她送什么,第二天便会被谢府丢出来。
几次三番,她终于是丧了气,不再送东西。
“还有一年冬天,我在西市的南桥下尝到了热乎的番薯,觉得很好吃。就趁热买了一个,我怕天寒,凉了不好吃。顶着风一路跑着给你送过去,你还直接将我撵了出来。”
这件事谢云诀也记得,他那日正临摹一张帖子。忽然听到脚步声,接着沐沉夕门也不敲便闯了进来。
一进来就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开始摸肚皮,摸了半天摸出个灰不溜秋的番薯要给他。
谢云诀一面惊骇于有人身上的灰能搓出这么大一块,一面对当年的臭豆腐还颇有阴影,于是毫不留情将她撵了出去。
她委委屈屈小声嘀咕:“那次为了送那个番薯,我肚子上都烫出了一个水泡,穿衣服都疼。第二天赶巧还要骑马,水泡都磨破了。”
谢云诀扶额,自己以前到底是做了多少错事?
他伸手将她拉过来,抱着她坐在自己的腿上:“那现在腹上可还留了疤?”
“那倒没有,一个水泡罢了,消了就没了。”她听他这么问,全然忘记了委屈。
“我瞧瞧。”
沐沉夕正要解腰带,忽然停了手:“不行不行,我...我害羞。”
“你还知道害羞?”他嗤笑。
“那我毕竟也是女子,怎能随随便便脱衣裳。”
“连肚兜都敢送...”
沐沉夕耳根子一红:“都是...年幼无知...你别往心里去。以前我确实做得不好,现在都改了。”
是改的太彻底,再也不送他东西了。
连带着心也一起关上了......
谢云诀叹了口气,揽着她的腰,将头抵在了她的脖颈间,闷声道:“我那时...也有些太过骄傲和自负,总以为你...”
以为她仗势欺人,瞧上他就如同瞧上一件玩物,抓心挠肝地要得到手。
可他不知道,那时候她是真的巴巴地捧着一颗心送到他面前,虽然笨拙,却不掺杂一颗沙砾。他却一次次将她拒之门外,甚至恶语相向,只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懂过她。
而现在,她一回来,他便迫不及待用尽了一切手段将她留下,也没有过问她想不想。可明明她和裴君越青梅竹马,他默默守护了她那么多年,加上雍关城的生死之交。她那么在意太子妃的人选,是不是因为自己不能拥有,所以想将世上最好的一切都给那个人?
沐沉夕的喉咙滑动了一下,忽然被这么抱着让四肢僵硬,手都不知道放哪里。良久,修长的手轻轻落在他的背上。
“你...你别难过了,以后你想要什么礼物,我再送你便是了。虽然不会再有陛下赏赐的那么好,但...但只要是我有的,都可以送你。”
谢云诀抬眼瞧着她:“要你这个人也可以么?”
沐沉夕抿唇偷笑:“不已经是你的了么......”
他捧起她的脸,缓缓凑了过去。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撩得人心里痒痒的。柔软的唇如期而至,沐沉夕正要吸吸品味这难得的甜蜜。
他便攻城略地一般,有些急迫和霸道地吻着她。原是该唇1齿交1缠,他却仿佛是怕她会逃走一般,一只手兜住了她的后脑勺,吻得她几乎连呼吸都喘不过来。
只觉得像是漂浮在云端,脑海之中也一片空白,四肢都酥酥麻麻的。
良久,他总算放开了她。沐沉夕自问什么样的场面没见过,这会儿也有点懵。
她一张脸羞得通红,半晌才结结巴巴道:“你...你方才行事,一点都不君子......”
“喜欢么?”
她起身躲开,走了几步,撂下一句:“嗯。”又加快脚步走到院子里吹风。
再不透口气,她可能就要煮熟了。
谢云诀看着她慌慌张张的身影,眉头锁了起来。她嘴上说着喜欢,却又跑开了。难道...难道只是在骗他?
沐沉夕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回来看着谢云诀,就觉得他周身都仙气飘飘的,谪仙似的。她原本就喜欢他,这会儿哪里受得住这般攻势,脑子和心都乱了。
谢云诀看起来倒是很冷静,处理完公务,便如常就寝。
沐沉夕之前还不太敢靠近他,如今壮了胆子,凑到他身边抱住了他的胳膊。
他微怔,转头看她。沐沉夕将脸蛋搁在他的胳膊上,嘴角边还挂着一抹笑意,甜甜地睡了过去。
谢云诀的眉头也舒展了不少,希望只是他多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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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没出三日,沐沉夕便忽然提出,邀请太子殿下来府上做客。谢云诀才稍稍宽点心,又骤然紧了起来。
他正读着《资治通鉴》,略略移开目光瞧着她:“为何要邀请他来做客?”
“我听说太子殿下因为选妃之事顶撞了陛下,我与他相熟,可以帮着开导开导他。”
“夫人,你对旁人的婚事,未免太操心了一些。”
“旁人的事我可以不理,太子的事情却不得不多上点心。你也知道,我与他关系不同。”
谢云诀咬牙切齿:“我知道。”
“所以若是劝服了他,你和长公主殿下这一阵子也就不算白忙活了,一举两得。”
“夫人真是贴心。”
“为夫君分忧,应该的。”
谢云诀略一思忖,与其怀疑来怀疑去,倒不如看看她到底存的什么心思。倘若自己真的是横刀夺爱......他也绝不可能放手!
“好,我写一封请柬。”
“不用不用,托人带个口信便可。”沐沉夕说着已经吩咐了下去。
不多时太子府便回了话,说太子殿下今晚便可来做客。
真是迫不及待要相见。
谢云诀捏着书的手又紧了一分。
沐沉夕一早就忙活了起来,这些事情虽然府里的管家也能处理,但她还是亲自操持着。尤其是在膳食上,也是事无巨细都要过问。
谢云诀将书放在一旁,踱步走出了院子,远远就看到沐沉夕一阵风似的跑了过去。他唤住了叮咛:“你去嘱咐夫人一句,让她不要这样殷勤。”
叮咛福身:“是。”说完快步走向沐沉夕,半途遇上了丝萝,忍不住拉着她嘀咕:“丝萝姐姐,咱们家公子吃醋了。”
丝萝激动地将她拉到一旁:“吃醋?吃谁的醋?”
“夫人不是和太子殿下私交甚好么,这回邀殿下来府上做客,夫人十分上心。所以公子醋了!”
“该,谁让他三心二意的。也让他尝尝被冷落的滋味。”
“哟,你不是一心向着公子么,怎么...”
“我还挺替夫人不值的,那个女人做了那么丢脸的事情,本来是该被拖出去浸猪笼的。可公子还护着她,半点没去计较。说是软禁,还不是保护起来。”
“不说了,我去寻夫人去了。”
两人简短碰了头,丝萝便回了倾梧院,果然见自家公子负手在院子里来来回回地走,看起来心情很不愉快。
天色将晚,门房通禀,太子殿下到。
谢云诀略一思忖,吩咐他们先不要告知沐沉夕,自行去了正堂。
裴君越正心情愉悦地喝着茶等候,见谢云诀来,两相施礼,各自落座。
谢云诀此前还没有认真打量过裴君越,身为他的太傅,多半也只是指点他一些经世治国之道。裴君越也很聪慧,一点就通,许多事办得也颇得圣心。
如今仔细瞧着,太子眉宇也颇有些英气,五官端正,身姿挺拔。三年行伍生涯让他的体格锻炼得也很强健。
沐沉夕好像就是喜欢虎背熊腰的男子。
“太子殿下来得有些早了,沉夕那边还没备好晚膳。”
“不急不急,约定了时辰,是我来早了。”
“来早了一个时辰。”
“这难得来谢府做客,我也想向太傅学一学如何齐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