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天青自知身体绝非普通伤寒,原本对从村野中拉来的大夫不寄厚望,但这老汉方才那一抬眼,那一句轻又淡的话音,一瞬间拨动了他的心弦。
他心中的焦急甚至都被暂缓,追问道:“我有何不寻常?”
老农大夫却没有回答,垂下眼,低声道:“您这脉象我已好多年未见了……请换另一只手。”
钟天青听得云里雾里,又将另一只手给他。
这一次,老农大夫诊断的更久。
久到钟天青预感,上次在山阴城都没能诊断的出毛病,或许要被这山野大夫诊出结果,或许他这次遇上了隐世高手。
他抽空看了一眼窗棂外,进山口寂静无声,所有的将士都沉默的潜伏着,大战蓄势待发。
目光调回老农大夫的脸上,他敲了敲长案桌面,耐心完全耗完,“还没好吗?”
老农收了手,深深、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平静中隐藏着惊异,惊异中隐藏着尴尬,尴尬又被强自镇压成镇定,他语气复杂的道:“恭喜您……有喜了。”
钟天青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把他抓到身前,“你说什么?”
老农大夫只好凑近他,再说一遍,“您有身孕了!”
“轰!”
“不好,小心,有埋伏!”
进山口传来巨响,是云光军!他们来了!
钟天青心头一跳,猛地把大夫推到一边,扶着元宝歪歪扭扭的站了起来,忙不迭地往外赶,还抽空留给大夫一句袅袅余音。
“——放屁!”
亏我差点信了你——钟天青抬眼一望,三人高的木栅栏堵在进山口,进山口门前两侧的山岩上密密麻麻全是弓箭手,他们搭箭不动,凝神盯着远方,远方山涧中,箭雨如飞——山涧两侧上方也埋伏了他们的人,正向下放箭猎杀云光军。
——只是奇怪,云光军怎么一个时辰才赶到?他们不是紧跟着他们进山阴城吗?
钟天青皱着眉爬上进山口两侧的山岩,师子章正伏在一众弓箭手后,见他上来,张口就道:“你怎么才来?”顿了一下,变换方向责备,“……谁让你来的,还不去下面躲着!”
钟天青没理他,向远处张望,从树枝的缝隙里,依然能望到山涧中纷飞的战衣战马,只是战场纷乱,没有他熟悉的那个身影。
钟天青道:“他们来的太晚了。”
师子章没听清,回头道:“什么?”
钟天青趴在他耳边,道:“小心他们有诈……”
话音未落,只见一人冲上山涧,几剑挥出巨大的寒光,山中碎石乱飞,埋伏在山涧上空的将士纷纷嘶喊着坠落,巨声引得陡峭山岩震颤,片刻间,坚硬的岩石泥石流般坍塌。
进山口在最边缘,钟天青等人头顶的山岩一声巨响后,也颤动滑落,他们躲无可躲,一层人压着另一层人伏低身子,等剧烈震颤过后,在漫天灰尘中抬起头。
躲得太突然,钟天青起身时,小腹处抽搐了一下,像肠道拧紧的那种痛一般。
他这两天常常犯这种痛,以前他觉得痛的类似女人月事,此刻,他怔了一下,手不自觉的摸向那处——其实,这痛也像是……
胳膊被大力抓紧,师子章猛地抓住他向后闪躲。
远处,始作俑者师雪照已飞身向进山口冲来!进山口两侧的弓箭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弓弦拉动,万箭齐飞。
雪照落到山涧抵抗箭雨,但他已打开缺口,他身后的云光军趁乱反射躲在上空山崖的辟邪军,一时间,两边厮杀声不绝,山崖上不断有将士掉落,山野横尸,鲜血遍流。
师子章躲在弓箭手身后张望了一会儿,紧紧握住钟天青的手,低声道:“不行,这里呆不得,我们得下去。”
钟天青捂着小腹,正神思恍惚,被他拉着稀里糊涂的往山下跑,山崖极为陡峭,打头下山的师子章勉强爬了两步,一不留神蹬落垫脚的尖岩,和着泥土稀里哗啦的滚了下来。
钟天青跟在他身后,在滑落的松土上踩了几脚,也只好跟着一跃而下,跃下处说高不高,说矮不矮,他蹲在地上,一时间没能起来——小腹处痛的鲜明,并且……并且下身有怪异的湿润。
他捂着肚子停了一会,顺着那怪异的感觉摸向身后,此刻雨势已缓,只有斜斜的小风和偶尔的雨丝吹来,但他淋过雨的衣服未曾换洗,仍是潮湿的。
他低头向后看去,发觉身后的衣衫下摆有一处粉色的印记,像是被水冲淡的血。
电光火石之间,他心里打了个闷雷,莫名的心底发慌,他忽然想起,在混乱的逃跑路上,他跌落草丛时,也是怪异的疼痛和湿润,只不过当时心急情乱,竟然忽略了。而夜黑雨暴,他的同袍们也未瞧见,直到此刻才由他自己发觉。
他沉默着,手探向身后的下摆深处,紧贴着身体的小裤上,然后收回手——素白的指肚上,红红鲜血正浓。
“钟天青!还不快起!”师子章见他不动,回身扶他。
他赫然握紧手心,将另一只手递给师子章,顺着力道起了身。
身后的元宝等人也纷纷滑落下来,师子章带着几个贴身人,在进山口内不远处观望了一阵。
栅栏外的脚步声、马蹄声越来越多,进山口两侧唯一仅剩的弓箭手虽占得地利,但不断有人中箭掉落,眼见得人越来越少,其中一个弓箭手伸手向箭筒捞箭时,竟然捞了个空,他回头一看,箭矢射完,“啊!”的一声惊慌出声。
师子章情不自禁的向后撤了一步,他眨了眨眼,眼睛里亮晶晶,几乎要落泪。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
手碰到另外一只冰凉的手,钟天青面色苍白,望着他,这次还未等他开口,钟天青已抢先,低低地道:“走吧,去争渡河边,上船。”
从黑石山后绕过去,就是争渡河,那里早有人和船等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