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兵败,与别次都不一样,他们心里都晓得。
来到北境时轰轰烈烈,数十万大军,走时只有师子章、钟天青并元宝等五六个下属。
剩下的人或被杀,或被俘。
钟天青穿来二十几年,只觉得自己是个过客,把一切都不当真,甚至连自己的死活也并不当真,可这一次,无数跟着他的人前赴后继的死去,他还能不当真吗?
他暗地里咬紧牙关,让不知是雨还是其他的水流从脸上淌过。
八九个人翻山越岭,终于赶到争渡河渡口,远远望见船只和人影,他们便下了马,朝那里飞奔而去。
师子章和钟天青走在前面,元宝却在抬眼望过去的瞬间,脚步凝滞了。
片刻后,他眼睛猛地睁圆,一手搭弓,大力射出仅剩的一直箭矢。
师子章和钟天青听到风声,向旁边一闪,箭尖擦过他们的飞起的发丝,从中间激射而出,将迎着他们跑来的船夫一箭穿心!
师子章立刻拔剑护在胸前,警戒地望着元宝,大吼:“你做什么!”
元宝比他吼的还大声:“看身后!”
钟天青回头,两三个船夫向他扑来,他把师子章挡在身后,提起剑,剑气如风,将来者一一刺杀。。
船夫的尸身倒地,其余下属反应过来后,如猛虎扑食一般冲上来,将其余三四个船夫斩杀。
钟天青从那些船夫的尸身上迈过去,沿着台阶向下望,才发觉渡口下方的石台上堆满尸体。
元宝喘着粗气道:“这些船夫是我安排的,可他们我一个都不认识!根本不是咱们的人!”
怪道云光军绕了一个时辰才跟进黑石山,原来还抽空派了人从争渡河口包抄,只可惜辟邪军也是硬茬子——钟天青看到石台上半是装作船夫的自己人,半是还穿着云光军战衣的人,心里了然,他们两边在此处几乎同归于尽。
心中来不及波动任何情绪,因为师子章随即大喊:“我们的船!”
三人齐齐望去,只见原来停泊的船锚被斩断,船随着风越飘越远,且渐渐下沉。
师子章怔在原地,像看见天地倒塌,“我们的船,沉了?”
满目都是滚滚河水,混沌黄水含着泥沙,激昂拍岸,送来绝望。
争渡河深不可测,宽逾数里,像一条恶龙盘桓在南北交界处,被吞没的船像是送他的小小礼物。
遥远处传来低沉的马蹄声,元宝忙去查看。
钟天青和师子章两个站在江边,二人的衣角和发丝在风里飘扬。
江边的风与湖边风海边风都不相同,湖边风绵软,海边风辽阔,江边风冷硬,冷硬又无情。
二人的目光同时落在滔滔江水上。
师子章转过眼望着他,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绝望,他的脚向前探去。
钟天青大惊之下,冲上去抱住他转了几圈,跌坐在地上。
他小腹受到震动,又开始隐隐发痛,却还死力抱着师子章。大声斥责:“你做什么!这河水多凶猛!跳下去必死无疑!”
师子章声音撕裂,大喊:“死我也不要落到他们手里,我绝不要!”
钟天青被他闹得火气上涌——他又一次,轻易地躁怒。
不知是风寒所致,还是情绪激动所致。他脑仁发痛,不得不扶着额头。
余下人将师子章拦抱着,钟天青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厉声吩咐下属:“看好他,不许他乱动。”
有下属一边抱着师子章一边劝解:“殿下万勿冲动!天无绝人之路,咱们再想想办法。”
师子章在四五个人怀里大力挣扎,头发散了,发冠掉了,哭喊着道,“怎么没有绝人之路?你看看,这不是绝路吗?!”
钟天青望着滔滔江水,心如擂鼓一般,他知道此般危急时刻,他该全力想办法活命才是,但是……但是……
或许这就是绝路。
束手就擒是个死,跳河也是个死。
大脑仿佛空了,心跳只剩下重复的、单调的巨响。
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轻飘,虚软。
“青头儿!青头儿!”
钟天青回头,见元宝从远处急奔而来,跪倒在自己面前,急惶地道:“云光军来了,最多一刻钟,”他指着渡口前唯一一条山路的拐弯处,“最多一刻钟就到!……”
钟天青没听清他后面的话,他耳中轰鸣,抬眼看天,只见明明是清晨时分,天无端黑了下来,低头看地,地面飞速旋动,他脚底时高时低,让他一脚深一脚浅站不稳。
旁边,师子章的哭闹声更刺耳:“放开我,我死也不让他们看笑话……”
钟天青闭眼忍耐,黑暗中,只觉小腹里如鱼儿点水一般荡起层层涟漪。
他心几乎跳出来,躲开一般向后倒了一步。
如果他是……太可怕了。
他直直低头,望向下身,小腹平坦,还没有什么异样,但他的衣衫已看不出本来颜色,还滚了一层灰层,这哪里像个将军?连乞丐都不如!
还有他后面的下摆和裤子……如果一会儿被擒压,云光军那么多人……
他紧紧咬着牙。
还有那个人……
“……他们休想看我狼狈的模样!……”师子章哭喊着。
钟天青暗地里捏紧拳头。
仿佛是元宝过来搀扶住他,嘴唇开合,不知说些什么。
躁动、惊惶、紧张、羞耻。
钟天青在一片眩晕中,狠声道:“闭嘴!都滚开!”
耳边扑通一声巨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