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张牙舞爪的黄色巨龙,从西向冬奔腾而泻,波澜起伏的河水夹杂着厚重的泥沙,河水激荡起风,带着泥土的腥气和初春的凉意扑面而来。
胡晓光傻了,呆呆地坐在马上,看着这条雄奇险峻的大河,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大军刚选好营地,石昊就被胡晓光拉了出来,此刻伫马站在河边,遥望这壮阔的河景,原本起了点诗兴,正打算感怀两句,低头瞥到怀里的胡晓光一脸懵头转向的表情,石昊的笑容凝固,他心疼道:“吹风吹得头痛吗,叫你反过来抱着我坐你非不肯?”
胡晓光被眼前这条大河震惊到无以复加,她觉得自己简直快要质壁分离了,虽然眼见为实,但是……天呐,这是怎么回事?
她的心情无法描述,这件事情也难以解释,只能央求石昊道,“你能带着王柏和刘立离我远一点吗?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石昊探究地看了她一眼,发现胡晓光满脸生无可恋的表情,他紧张道:“不管什么事都有我呢。你该不会,打算投河吧?”
“不不不,你想哪儿去了。”胡晓光连连摆手,“活着多好,我绝不会寻死的,再说我还有两个儿子呢,不安顿好它们,我死不瞑目啊。”
石昊想了想,挥手让王柏和刘立退下去,“我不能走,你这样子我不放心。让我留下来,我保证不管看到什么,都不再逼问你来龙去脉行吗?”
胡晓光见石昊坚持不走,想了想,反正设备箱的事情他也已经知道了,只要他不刨根问底,那么手环的秘密其实也不算什么了。
胡晓光捋起袖子,打开了手环定位功能,显示屏上轻轻楚楚的表明,她离设备箱直线距离只有二十米。
胡晓光看向二十米开外的地方,那是一片湍急的水面,但是这个手环只能显示平面距离,不能测定水平高度,所以设备箱到底在水下多少米,那就很难说了。
石昊惊异地看着胡晓光用指尖轻轻一按,那普普通通的黑玛瑙手镯上显示出一些画面来,甚至随着她两根手指的滑动,画面还可以变大缩小。
他差点冲口而出“这是什么?”
但是他想起之前答应胡晓光不问,只得静静地抿着嘴看着。
胡晓光对着一小方屏幕百思不解,一会儿低头看手镯,一会儿抬头看向河面某个地方。
石昊聪慧机敏,随着胡晓光不断的缩小放大那图,他突然有些明白了:“这个绿色的点是我们所在,这个红色的点是箱子所在,对么?”
石昊说完有些后怕,他真庆幸自己没走,不然依着这悍妇的莽脾气,和她对那箱子的重视程度,说不定已经冲进浑水河去捞她的宝贝箱子了。
“对。”胡晓光纠结极了,她不断地缩小放大手环里的地图:“但是好像这地图有毛病,这不对啊?”
“哪里不对?”石昊凑近过来看。
胡晓光烦躁不已,“这里怎么会有河呢,地图显示浑水河明明在几十里以外的地方啊,这里应该是个城市才对。”
石昊在心里仔细回忆了一番兵部和礼部共同绘制的武朝舆图,他出征前这图刚制成,原版在文渊阁保存着,但是他的中军帐中也有一份缩略版。
“你这地图不对。”石昊很肯定地说,毕竟浑水河是武朝数得着的大河,他看地图的时候,着重留意过。
“太华州并不在这里,它在浑水河往北五十里的地方。”
石昊拿起胡晓光的手,身体前倾从她肩膀旁边探过头去,贴着她的面颊,同她一起看那手环里小小一方地图,他的动作自然而温暖。
石昊指了指地图中的一处地方:“看这里,你地图里这段河道太平直了,像是人工开凿的运河一样,这不正常。”
石昊学着胡晓光的样子将地图左滑,把浑水河的全线流域都缓缓浏览了一遍,“你看,后面的河道都是有些曲折的,毕竟这是一条天然的河流,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平直的河道呢?”
胡晓光头痛起来,“可是,南昭国的地图,你还记得吗,我就是照着这手环里的地图画出来给你的,你不是说丝毫不差吗?”
石昊也无法解释,他看到胡晓光焦急地样子,又认真地将地图上下左右仔细查看了一遍,也有些奇怪了,“只有这一处地方不对,其它的都跟我军帐内的地图一模一样。会不会是给你这地图的人画错了呢。”
“绝不可能。”
胡晓光冲口而出否认,她的地图绝不可能会错的,现代地图绘制都是依靠卫星的,技术不知道比古代强多少倍,怎么可能会错。
石昊神色一凛:“不管是对是错,总之你不能下河去捞,我再想办法。”
胡晓光苦笑了一下:“你也太看得起我了,你放心,我没想下水去捞,我又不傻,这河流得这么急,水下暗流不知道有多少,下去我就上不来了。”
“原来你这样的拼命三娘,也有怕的时候。”石昊见她说得诚恳,心里略微安定了些。
胡晓光无心跟石昊斗嘴,“你有什么好办法吗?”
石昊眺望了一下面前浩荡的大河,那河面极为宽广,站在这岸,甚至看不清楚彼岸,只能隐约看到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水天相连,混皇一片。
他正色道:“河对岸便是太华州,明日你随我渡河去,让太华州知府替咱们寻几个经验丰富的水鬼下水替你找那箱子。”
“水鬼?”胡晓光被石昊吓了一跳。
石昊慢慢解释道:“你知道入土为安吗?在中原地方不管是什么原因离世,家人都一定要带死者回家,这条浑水河固然使两岸水土肥沃,可每年也有不少人丧命于此,所以就有人专门干这一行,帮助家人把这些可怜人从河中打捞出来。”
“我懂了,不要再说了,不就是捞尸人吗?”
劳动没有高低贵贱之分,胡晓光同志表示她对这个职业没有任何歧视,她就是本能地有点头皮发麻。
她立刻想到一个问题,“可是一个死人才多重,我那一个箱子几百斤啊。而且,人淹死之后过段时间就自己浮起来了,拿东西勾到岸边就行了,捞箱子的难度系数太大了,真能行吗?”
石昊蹙眉道:“确实有些为难,主要是不知道为何那箱子会在水底,按说你那箱子是空心的,不该沉在水下如此之久。”
胡晓光一个激灵,“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东海那个箱子落在水里,不就是因为浮在海面上所以被渔民发现了,这个箱子的比重比水轻,它不该在水下沉着啊?”
胡晓光感觉自己一筹莫展,她苦笑了一下说:“假如你不是皇长子,是龙王三太子就好了。或者你这匹不是战马,是避水金晶兽就好了。”
“那我要是齐天大圣孙悟空是不是就更好了?”石昊被她逗乐了,“再为难的事儿,都能被你说出有趣来。行了,别犯愁了,明日到了太华州再想办法,术业有专攻,我们这里为难的事情,说不定人家干一行的就迎刃而解了呢?”
胡晓光立刻又来了精神:“你说得对!越是困难的事,越要迎难而上,说不定闯一闯就过去了,就算是闯不过去,起码也知道此路不通了,总比什么都不干要强。”
石昊腾出一只手,宠溺地揉了揉胡晓光的脑袋,表示她说得很对。
胡晓光把石昊的手拂开了:“你能别总像揉狗子一样揉我吗?”
她翻了个白眼,默默腹诽:石昊你奶奶个腿儿,老子好不容易梳个像样的丸子头,你晓得有多难伐,分分钟又被你揉成了疯头鹅!子曾经曰过:没有发型,就没有爱情的好伐!
(子:我没曰过!)
石昊不可抑止地笑了起来,他真想知道这傻姑娘到底是怎么长大的,为什么多大的困难在她眼里都不是事儿,单薄的身体里藏着无比充沛的勇气,永远没心没肺地乐呵着,想必在她的人生里,是没有“失败”和“绝望”这两个词的吧。
胡晓光虽然不愿意被石昊揉脑袋,仍然是十分感激石昊的,想到他此行回京还有要事,连忙问:“会不会耽误你?反正这箱子在这里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你先紧着重要的事情做。”
胡晓光心想,我是放羊的,石昊是砍柴的,我陪他瞎逛一天我的羊一样能吃饱,可是他陪我一天的话,他的柴怎么办呢?当务之急毕竟是谋权纂位,箱子的事还有两年,我再慢慢想办法,千万不能耽误了他。
石昊拉了缰绳让战马转头慢慢往营地走,安慰她道:“不耽误的,太华州的张知府把附近州县的渡船全征来了,一天大约渡河两万人,十万大军全部过河怎么也要四五天,这功夫正好做你这件事。”
胡晓光一愣,这才反应过来,这时候过河全靠小船摇,是没有桥也没有隧道的,浑水河上的第一座桥,还要再等九百年才能出现。石昊大军说四五天能渡河,已经是乐观估计了,毕竟能不能顺利渡河,除了看有没有船,还好看有没有好天,河神爷不高兴的话,说不准就拉你下水陪他开心斗地主了。
第二日石昊率先带人过了河,因为还要等后续部队,在太华州需要盘桓几日,为了胡晓光能舒服些,他进城住在了州府衙门里。
太华州的张知府年逾花甲,他行事稳妥,为官清廉,在这一代百姓口中颇有官声,故而才能在几日之中便为秦王征调了数百条大渡船。
石昊和前来迎接他的太华州张知府聊了两句,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虽然两人无论是年龄还是身份地位都相差甚远,大约是骨子里都有家国天下的气节作祟,总之越聊越投机。
到了晚上,张知府携本地官员和有头脸的乡绅们设宴为秦王接风洗尘,石昊欣然赴宴,胡晓光本来不太想去的,转念想到还要请这位张知府帮忙找专家打捞设备箱,怎么说都应该先联络一下感情,不然人家推脱怎么办,于是跟着石昊去了。
结果发现她想得太多了,石昊只是随口提了一句,他从南昭国带来的祥瑞,本打算提前送入京城,结果渡船翻覆,金立方落入浑水河中,那张知府便立刻神情肃穆地命人安排下去,第二日天亮立刻打捞。
眼见目的达到,这些男人们谈论的家国经济胡晓光实在不感兴趣,她便待不住了,站在石昊身后晃来晃去地想走。
石昊借着场上歌舞的时机回头笑看她一眼:“累了你就回去休息。”
胡晓光吐舌一笑,立刻溜之大吉。
石昊望了一眼胡晓光的背影,终究还是不放心她,他很怕胡晓光这副不太心急的样子是装出来的,万一她做出什么不智的事情,该如何是好。
石昊吩咐王柏道:“去让刘立跟着她,别叫她乱跑,有任何事情都要来报告我。”
王柏神情有些不自然:“刘立他晕船,吐了几回了,正下不来床。”
石昊想起刘立趴在船舷上哇哇直吐的样子,无奈一笑:“那让刘小虎去吧。”
刘小虎是石昊新提拔上来的贴身侍卫,他是石昊外祖刘家的远房子侄,年龄不大,但是为人老实可靠,功夫又好,石昊有心留在身边,便要王柏多教导些。
石昊出征之时便已经请旨,给王柏授了正三品参将的虚衔,这次回去,他打算让王柏在军中任实职了,像王柏这样忠心和能力兼而有之的人,石昊不忍一直留在他身边做个侍卫。
王柏尽管看起来木木的,本质上其实是一种不动声色成竹在胸的沉稳,可惜刘小虎表面上木头木脑有几分类似王柏,却机灵不足,遇事不懂机变。
石昊只好让王柏多带带他,也许遇事多了,有了经验,就知道如何妥当处置了。
刘小虎得了令,一溜烟跑去胡晓光的住处,发现屋里没灯,他挠挠头,觉得胡晓光差不多是睡着了吧。
又想着这胡侍卫是个女儿身,她既然已经睡了,自己总不好再去敲门问:“胡侍卫,你睡了么?”那肯定少不得又被骂一顿傻子。
刘小虎站在院子里发呆,正想着要不要去汇报王爷一声,忽然发现石昊屋里的灯亮了。
石昊和胡晓光的房间虽然挨得很近,却并不住在一起,石昊很怕自己控制不住情绪,对她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这种事情当然要你情我愿,强扭的瓜不甜。
石昊这个人很矛盾,他骨子里非常传统,以至于胡晓光常常嘲笑他,一个武将,天天拿文人风骨要求自己。
刘小虎看着那亮起的灯光愣住了,他很确定王爷没有回来,那么屋里是谁,难道是刺客!
刘小虎心里一紧,他立刻施展轻功,悄无声息地潜入上房的屋顶,轻轻地掀起了一片瓦,向屋内看去,他愕然地发现胡晓光正在里面翻箱倒柜找东西。
令刘小虎迷惑不解的是,胡晓光并没有翻找文件密信之类的东西,她似乎对王爷那些价值连城的金冠玉冠,各色发簪也没啥兴趣,只是拼命地在衣裳箱子里翻找着什么。
终于,她找到一件东西,大喜过望地抖开了在眼前看几眼,又十分满意地揣在了怀里,喜孜孜的吹了灯,出去了。
刘小虎看清她拿了什么东西之后,只觉得脑子一空,趴在屋顶上半天没回过神。
胡晓光进了自己的房间,点了灯,又过了一会儿之后,屋里的光一暗,灯却并没有熄灭。
刘小虎连忙又摸到胡晓光的窗下,往里偷看,想知道她要在干什么,却发现胡晓光把那月洞门架子绣床的帷帐放了下来,灯也拿进了帐子里,所以外面才觉得光线暗了。
透过帷帐,刘小虎看见胡晓光的影子一手拎着从王爷处偷来的物件,另一手拿起了一把剪刀,他心里一颤,忽然想起了前朝皇宫里那些巫蛊之术的传言。
只要拿一个那人用过的东西,便可以对那人下各种诅咒,可以迷惑人的心智,甚至害人的性命。据说前朝的末位皇帝,便是被妃子下了迷魂咒,失了心智坏了朝纲,又被奸臣下了短命咒,最终一命呜呼的。
刘小虎蹲在窗外默默抖了一阵,胡晓光的身影在他心里忽然变成了一只摇着尾巴的狐狸精,简直恐怖至极。
但是身为一位贴身侍卫的责任感,又让他觉得必须把这件事报告王爷,绝不能让王爷被这只狐狸精下咒语迷惑。
刘小虎悄悄地退出了院子,撒丫子便去宴会厅找石昊,浑身上下充满了崇高的责任感。
我,刘小虎,一定要拯救王爷!
太华州最大戏园子的当红老板三月梨,今日卯足了劲儿想在秦王和诸位大人面前好好表现,唢呐二胡咿咿呀呀配合得正欢,叫好声阵阵传来。
刘小虎气喘吁吁地跑进宴会厅,站到了秦王时候,王柏皱眉看了这个小徒弟一眼,“有事?”
“有,有事。”刘小虎无措地点点头。
王柏微微点了点头,示意让他自己汇报,又叮嘱了一句,“遇事要沉稳些。”
刘小虎单膝跪下,微微靠近了秦王,战战兢兢道:“王爷,胡侍卫她,她……”
这三月梨唱的有几分意思,石昊正听在兴头上,一听刘小虎提起胡晓光,立刻转头问:“她怎么了?”
刘小虎硬着头皮道:“胡侍卫白日里让属下给她买了三尺红布。”
红布?石昊心念一转,立刻明白过来,她八成是想给自己缝制一条月经带子吧,这种东西外头没处买去。
石昊记起两次给胡晓光寻得的,都是红布缝制的,大约是女子们觉得红布的脏污之后比较好清洗。
但是这种事怎么好对刘小虎说破,石昊含混道:“买了就买了,本王知道了。”
刘小虎一看石昊完全不在意的样子,急得更加不知道怎么表述此事,他结巴起来,“可是,她她……还还拿了……那个亵裤。”
“唱得好!再来一个!”
此时恰好三月梨一折戏唱完,众人高声喝彩。
石昊与众人同乐,他一边含笑鼓掌,一边不以为意地对刘小虎说:“不管是红布还是斜布,她要什么布,你就给她找什么布。”
“不是斜布。”刘小虎急得快哭了。
王柏看不下去了,沉了脸,严肃道:“到底是何事,怎得话也说不好,如此磨磨叽叽哪有男儿的样子!”
这小子为人处世如此青涩稚嫩,若是不好好敲打敲打,让他怎能放心离开王爷。
石昊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方才确实没听清,此刻他回望了王柏一眼,主仆二人多年来的默契让他瞬间理解了王柏的用意。
石昊有心配合,于是端起了王爷架子对刘小虎道:“有事报我,要先想好了再说,捡着要紧地说,大声地说。”
刘小虎看看师傅,又看看王爷,把心一横,眼一闭,大声道:“王爷,胡侍卫方才偷了一条你的亵裤。”